魏王案审定后,开始商讨行刑日期。
太子仁厚,希望能把时间推迟到端午后。
紫宸殿内朝,宰相傅谦附议,李策也没有异议,皇帝闻言颔首,只是问道:“葬在哪里,你们有决断吗?”
太子与宰相对视一眼,回答说没有。
历朝历代,因谋逆而死的人,哪儿会有什么坟茔墓室?
不管他们生前的身份有多尊贵,都是抛尸在乱坟岗,任野狗啃食。没有挂在城门曝晒,就算是皇帝仁慈。
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无论是三司还是皇室,都没有想过。
太子首先猜到了皇帝的深意。
即便魏王李琛带兵谋反,要囚禁父皇弑兄篡位,皇帝还是心怀不忍。
不忍皇室子嗣死后受到折辱,不忍他们的尸体在荒郊野外腐烂。
“儿臣以为,”李璋进谏道,“李歹虽罪无可恕,但为皇室尊严,也不便随意处置尸体。”
皇帝看一眼李璋,谋逆案后,眼神第一次充满赞赏。大唐需要仁厚之君,他希望太子在内厚待手足,在外宽猛相济。
“他毕竟姓李,”皇帝踱了两步,又看李策,“皇陵那边,怎么样?”
怎么样,意思是有没有合适的位置。
李策在皇陵待了二十年,了解那里的情况。
他神色无波,答道:“父皇的陵墓去年已经竣工,周围地势如万马奔腾声势浩大,不容破坏。但偏南百里有个山坡,形如戴帽,司天台曾勘察地形,可葬公卿。”
皇帝继位不久,便开始选址修陵了。按照常理,皇子禁入帝陵,会修建专门的园寝。
李策挑的这一处,已距离皇陵百里之远,算是另修了。
眼见皇帝就要点头,宰相傅谦上前道:“圣上不可,李歹生前悖逆,死后怎可伴君以公卿之礼葬之呢?”
皇帝轻轻叹息,摇头道:“到底是朕疏于管教,才会有今日之结果。朕没说要以公卿之礼厚葬。”
说到此处,皇帝突然停顿。
他转过身,背对十多位内朝重臣,背对太子和楚王,紧绷的肩膀有些僵硬,后背有些弯,扶住高福的手臂,沉默片刻,才道:“给他和他的儿子起个坟打两口薄棺就好。”
皇帝的声音同往日一样威严沉稳,并不怎么大,却能让每个人听得清楚明白,像敲在众人心上。
“既然如此,”傅谦不再反驳,改口道,“微臣去工部传旨。”
“不必!”皇帝转过头,眼眶有些湿润,语气却一瞬间严厉起来,“让李琏回来吧,这件事让他去做。”
三皇子李琏,封齐王,曾因火烧玉琼楼的事,被皇帝逐出京城,去九嵕山守陵了。
说起李琏,皇帝就一肚子气。
“朕听说他在皇陵吃喝玩乐好不快活!朕派内侍前去训诫,他又在皇陵乱窜,上表说找到一处密室,不知该如何打开。皇陵哪有密室?只有墓室!再不让他做点事,葬在皇陵的列祖列宗就要无法安宁了。”
听到“密室”二字,李策神情微动抬头。他注意到皇帝虽然生气,但并未动怒。
魏王谋逆后,皇帝突然觉得,儿子蠢笨简单些,反倒让人放心。李琛假装老实憨厚,日日服侍在他身边,又怎样呢?
这一日内朝议事后,携带皇帝旨意的内侍向皇陵出发。要不了多久,李琏就会奉旨返回。
他将会收殓李琛和李北辰的尸体,带走安葬。
所以皇帝虽然露出恻隐之心,但到底没有赦免他们的死罪。
这一日等候上朝时,李策在三三两两叙话的官员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兄。”他主动走上前,同叶长庚打招呼。
见楚王走近,原本同叶长庚说话的官员纷纷让出位置。
叶长庚身穿绯色朝服,身姿笔挺面色红润气宇轩昂,只是左臂仍用夹板固定,看来尚未痊愈。
宫廷重地,他对李策郑重施礼。
李策连忙扶住他,问:“怎么不在家中多歇些日子?”
算日子,他也才休养了一个月。
“歇太久,浑身都不自在。”叶长庚笑笑,又悄声道,“圣上也常派御医来看诊,就算想装病偷闲,也不成啊。”
李策也跟着他笑了,又问:“眼睛无碍吧?”
叶长庚故意瞪大了眼睛给李策看,又眯眼看看远处道:“能看到刘府尹的袖口是他自己缝的,歪歪扭扭。”
不知道刘砚是不是听到了,转头看向这边,吓得叶长庚收回视线,假装整理衣服。
李策还想再同他说些什么,内侍已站在殿门口,宣召朝臣入殿。
缓步走上台阶时,李策看了看叶长庚的面容。
他仍旧意气风发,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李策总觉得,在叶长庚竭力轻松的背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头。
是什么呢?
一刻钟后,李策才知道,是官职。
皇帝见叶长庚上朝,赞赏他在晋州疏通河渠的功劳,提起他抵挡刺客救助楚王的英勇,龙心大悦道:“你养伤的这些日子,朕已另外委任工部水部郎中。至于你,朕想要你去户部历练,你意下如何?”
自叶长庚丹阳门前射穿铁柳叶,被破格拔擢入仕,已先后在兵部和工部任职。此时皇帝又让他到户部去,再换一个衙门。
这样频繁更换,有利,也有弊。
好处是,熟悉了各部衙门,又可在朝中扩充人脉;坏处是,这样屁股还没有暖热就换地方,又只能从底层做起,升官会比较难。
无论如何,这是皇帝的决定,叶长庚不能推拒。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他拒绝了。
“回禀圣上,”叶长庚跪地恳求道,“微臣在工部这些日子,才知自己才学浅薄难堪大任。臣无功庸,不敢居高位。若圣上真要赏赐微臣,就请命微臣到兵部历练吧。”
推拒官职的人古来有之,但像叶长庚这样,拒绝去户部,给自己选兵部的,还是第一个。
当场便有御史上前驳斥,是因为晋州案,升职为御史中丞的林清。
林清举起笏板,吐沫星子几乎喷到叶长庚脸上:“微臣要弹劾叶长庚挟功邀赏对圣上不敬!”
有林清开口,其余御史也纷纷驳斥叶长庚。场面一时有些聒噪。
皇帝看一眼林清,皱眉道:“叶卿说话坦白直率,并无不敬。治理国家,当要知人善任。只是你想去兵部哪个衙门?”
听说叶长庚要来兵部,兵部的几位朝臣纷纷露出笑容,在心里夸赞叶长庚有眼光。
兵者,国之大事。
你们这些官员能衣着华丽地在朝堂上争执,还不是因为我们兵部守好了江山?
户部的几位官员则有些不满。
安国公府毕竟以武授爵,真是没见识。
我们户部可是掌管钱粮赋税漕运,最有钱的部门。兵部有什么能耐?他兵马再多,我户部不给他发军饷,照样完蛋。
两部官员纷纷看向对方,目光颇有些不善。
而叶长庚再次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微臣不想留在京都各衙门,想到军中去。披甲持戈,上阵杀敌。”
兵部官员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的确有眼光,还有志气。
户部官员则想,这人不光没见识,还想寻死。
多少军中部将盼望回到京都,还没听说谁抢着背井离乡风餐露宿去打仗的。
魏王案后,军中涉及鲁氏族人,已清洗干净。虽然巩固了朝政根基,却也让部将们风声鹤唳,担心被牵扯株连。
这种时候,需要有人到兵部军中去,安抚人心。
让他们知道君威已过,接下来是恩赦是拔擢了。
叶长庚主动请缨去兵部,正中皇帝下怀。
“好!”皇帝抚掌,看向吏部官员道,“兵部如今有许多职位空置,那便遂了叶卿的心愿,让他去军中历练吧。只是官职不能太小,就右迁折冲都尉,冬季回京率兵操练,其余时间听从兵部调遣。”
折冲都尉,根据所辖地域不同,或为正四品上,或为从四品下。
叶长庚叩首谢恩。
散朝时,许多朝臣围着叶长庚贺喜,李策没有停步,转身走出去。
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私底下有的是机会说话。
果然,傍晚时分,叶长庚的马车停在楚王府外。
叶娇迎出来,笑着扶住叶长庚没有骨折的右臂,笑道:“听说哥哥升了职,今晚就在王府庆祝,不要走了。”
“九郎回来了吗?”叶长庚问。
“楚王在吃药,”叶娇引着叶长庚向前走,低声道,“不过皇后娘娘派人来,等在这里,想让我探探你的口风。”
“什么口风?”叶长庚有些警惕。
“皇后娘娘要为你保媒。”叶娇脸上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