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和宫中女官上前,验明身份检查他们的随身物品。
叶娇忍着没有发问,等他们步入大明宫,内侍宫婢远远随行后,叶娇才问道:“为什么不能?趁着圣上心情好,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策偏头看着叶娇,脚步停顿。
紧随其后的内侍宫婢缓步后退,留出让他们安心说话的距离。
正是朝阳初升时分,龙首原居高临下,俯瞰京都,气势磅礴。
日光照在大明宫幢幢宫殿的琉璃顶上,反射金光。可无论是哪里的光芒,都不如面前的女子明艳照人。
层层叠叠的礼服包裹着她高挑挺拔的身体,并不觉得厚重,反而仪态万方。满头珠翠钗环,却无法夺去别人的目光。
只要看到她,便会忽视她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配饰。只因为那张脸实在美丽灵动,那双桃花眼中从不会露出恃强凌弱或者欺软怕硬的神色。
她总是,嫉恶如仇却又心怀怜悯。
虽然知道对方不会被自己说动,李策还是劝道:“父皇正在气头上,求他网开一面,只会触怒他。”
叶娇蹙眉道:“那怎么办?圣上虽然命御医为严从铮养伤,却把他软禁在严府,不准人探视,同坐牢没什么区别。”
她原以为有救驾的功劳在,圣上或许会宽宥罪责。但君心难测,让人担忧。
李策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们走到延英殿外,才缓缓道:“娇娇要救严从铮,让我来吧。”
他的眼中有莫名的情绪流动,理解支持,又似乎略微不悦。
“思思生气了?”叶娇抿唇而笑,用肩膀撞了撞他。李策向一边闪躲,叶娇干脆伸长手臂,拍了拍他的后背。
紧随其后的内侍吓得后退几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从来没有哪位王妃,敢在成婚第二日,就在宫中殴打皇子。
而且那个皇子还不生气。
还笑着对王妃说话。
“没有,”李策道,“我只是看他长得不太顺眼。”
“他有什么不顺眼的?”二人拾阶而上,叶娇道,“你不能因为自己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堂堂正正,就不让人家也……略微好看些啊。”
李策刻意紧绷着脸,可眼中的笑却散开,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勉力克制,咳嗽道:“他的确只是略微好看。不过‘堂堂正正’这个成语,是不是用错了?”
“没关系,夸你的词语我还有一箩筐。”叶娇眨眼道。
此时殿门打开,他们的神色同时变得郑重。步入大殿前,李策嘱咐道:“要唤‘父皇’。”
唤父皇,从此以后,你是皇室的人,是我的人了。
进殿时,李策瞥了一眼殿门口的龙衔九子敞口香炉。
看灰烬的厚度,应该已燃了半个时辰,说明圣上早朝后便来到这里,说不定还见过几位朝臣。
燃的是迷迭香,发汗健脾提神醒脑。没有用味道浓重舒缓寒凝气滞的檀香,看来圣上的心绞痛好了许多。
他略略心安,同叶娇一起恭敬叩首。
早已在殿内准备的尚仪官高声道:“请皇后内严,外办。”
这是提示有外臣入内朝觐见帝后,请帝后入座的意思。
李策跪地垂头,听到皇帝迈步安坐的声音,才微微抬头。
今日皇帝着通天冠绛纱袍,西向坐;皇后身穿袆衣,佩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南向坐。他们虽然衣着庄重,但神情是欣慰喜悦的。
尚仪官送来细竹编织的小筐,里面放着满满的枣栗。叶娇捧着起身,身后跟随司馔官。
司馔官同样捧着竹筐,不过里面放的是加了姜桂的干肉。
这是随嫁侑礼,是新妇奉给翁姑品尝的礼物,以示虔诚敬重。
尚仪官引着叶娇跪拜帝后,奉上脩礼,成婚的礼数,才算完成。
虽然叶娇步履稳重地去行礼,但李策隐隐有些担忧。担忧她一不留神,把满筐的枣倒在皇帝头上。提心吊胆地,盯着叶娇完成了仪式,皇帝也和声道:“赐座。”
说是赐座,其实是跪坐在蒲团上。
皇帝先同皇后对视一笑,道:“朕选的儿媳,皇后还满意吗?”
皇后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她抬袖拭泪道:“臣妾一想到宫变那日,是楚王妃不顾生死去救太子,来救圣上,就觉得胆战心惊。欣慰这孩子有勇气,也心疼她浴血奋战。臣妾何止是满意?昨日欢喜了一整日,险些忘了去太后宫中服侍。”
这正是皇帝想听的话。
说到宫变,就不得不提起那三块金牌。
他抬手接过高福奉上的茶水,问道:“说吧,金牌是怎么回事?朝中都传,说朕的金牌是母鸡,会下蛋。”
叶娇掩唇而笑,李策神情肃然,从衣袖中取出三块金牌,双手呈上。
叶娇先向皇帝请罪:“那时父皇赐金牌给儿臣,儿臣偶然看到,震惊惶恐,不知父皇何意。恰逢楚王要前往晋州查证臂张弩案,便偷偷把金牌放进他行李内,希望能有所帮助。”
几位皇子妃,有在皇帝面前自称儿媳的,有自称儿臣的,叶娇觉得儿臣亲近些,便如此自称。
“所以,”皇帝颔首道,“小九在晋州出示的金牌为真。”
叶娇点头道:“儿臣有罪,因为金牌不在手中,又担心父皇差遣儿臣做事,没有金牌,无法震慑,便自己做了一块。”
“这便是你做的那块?”皇帝从三块金牌中,挑出做工最精细的,问。
真正的“如朕亲临”金牌是开国时制作的,那时的炼金雕刻工艺远不如现在。皇帝认得那块真的,放在一边,从另外两块中挑出做工最好的。
“不是,”叶娇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尴尬道,“那块凸凹不平,有点薄,不舍得多用金子的,是儿臣僭越而制。请父皇责罚。”
皇帝没有提责罚的事,他迷惑道:“可朕听说你在东宫举起的金牌,做工精良闪闪发光啊。”
“那是魏王换给儿臣的,”叶娇解释道,“他拿做工精良的,换了儿臣粗糙自制的。”
皇后还觉得一头雾水,但皇帝听明白了。
“所以,你把朕的金牌给了小九,你自己又做了个,被魏王拿假的换走假的,拿去晋州,妄图生事。你又用你的假金牌,在东宫震慑反军。唬得朕的儿子们跪成一片,你真是”
皇帝深吸一口气,像要发怒,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后看向高福。
“胆大包天。”高福轻声提醒。
“对!”皇帝厉声道,“胆大包天!”
叶娇连忙叩首道:“儿臣再也不敢了!”
虽知道皇帝是在逗趣,但李策还是迅速抬手按在地上。这样叶娇慌张叩首时,就磕在他的手背上,不会碰伤额头。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道:“虽然胆大,但你也算事出有因。而且以当时的情境,非要如此,才能拖延时间啊。”
叶娇松了口气,露出“我经不起吓,请不要开玩笑”的无辜委屈表情,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刚才吓得魂儿都要飞去了,以为您今日就要让楚王殿下休妻了。”
“怎么会?”皇后笑起来,打着圆场道,“圣上早就打定主意要赏你,怎么会责罚呢?”
“不赏了。”皇帝故意道,“你这算是功过相抵。”
“不赏可以,”叶娇直起身子,偷瞄那几块金牌,“儿臣那块金子,能还给儿臣吗?”
“为何要还?”皇帝今日很开心,话也很多,“朕的母鸡下的蛋,难道还分你一半?”
听起来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叶娇气馁地跪坐回去,哑口无言。
“圣上不赏,本宫要赏。”皇后示意身边的女官,女官杜潇然含笑上前,打开礼单,念道:“皇后赏桃丝紫檀雕百子宫扇一对白玉琢凤凰带盖瓶一对红木嵌银丝白玉三镶如意一对……”
伴随着杜潇然柔和清雅的声音,宫婢手捧礼盒在叶娇面前跪下,一个个礼盒打开,看得叶娇越来越开心。
皇帝频频摇头,对皇后道:“看到了吗?这是个贪财的媳妇。”
皇后慈爱地笑着,解释道:“安国公府家境优渥,楚王妃从小衣食无忧。什么没有见过?她表现得开心,是知道长者赐,不可辞,是孝顺。”
皇帝把茶盏递回去,看看掩不住笑意的叶娇,再看看他一双眼睛都在妻子身上的傻儿子,问道:“小九,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李策叩首道:“儿臣要谢父皇母后赐婚,方得此贤妻。”
皇帝在心中哼声。
的确是贤妻,也的确是朕的恩赐,不然就凭你?媳妇早跟人跑了。
不过也该说正事了。
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严正。
“你此次晋州一行,挫败李歹阴谋,匡扶大唐国本,居功至伟。你说吧,要朕赏你什么?”
随便要,只要不是大唐的江山,朕都可以给。
就算是你九死一生后的恩赏吧。
叶娇也看向李策。
他说了,严从铮的事交给他。那会不会借此求情呢?
可李策说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话。
“一切都是先祖庇护是父皇英明,儿臣不敢居功,只恳求父皇恩赏封地,出京就藩。”
出京就藩?
在立下大功,得皇帝器重百姓赞颂时,避去藩地?
皇帝含笑的神情瞬间僵硬,如初冬的水流,一点点冰冻。
……
注:关于皇帝坐的位置为什么不像现在一样是“北面为尊”,我参考了唐代宗大历元年修撰的《通典》,关于皇太子纳妃的流程。
还有,关于皇子妃到底在皇帝面前如何自称,我查了两个小时,读者吵吵了半天,说什么的都有,都不确定,干脆就按照古装剧基本的说法,写了儿臣。《大明王朝》里是自称“儿臣妾”,听起来也不太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