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长安城。
大唐帝国最高的城门,明德门,五门齐开,恭迎储君还朝。
高高的挑檐如凤凰的翅膀,雄壮的城墙宛如巨龙,左右伸展固若金汤。
从明德门向北,旌旗飘扬红灯高挂。
为了避免飘扬的旗帜被冰雪冻住,每隔半个时辰,都有卫士重新更换旗帜。
他们身穿黑色的羽林卫服,一字排开阵列左右。
肃重威武,如铜墙铁壁。威风凛凛,是大唐的颜面。
但是城里不是最热闹的,最热闹的地方是城外。
城外有百姓聚集,有百官出迎,有僧侣祝祷,有内侍高举皇帝的圣旨,在大雪骤停的早晨,高声宣读。
“跪”
洁白的雪地上,身穿绯红官服的朝臣跪下去,服饰杂乱神色激动的百姓跪下去,黄色袍服的僧侣跪下去,太子的马车缓缓而至,身穿礼服的太子李璋走下马车,庄重地跪下去。
内侍高福宣旨。
“皇太子李璋,人品端方宽宏大度爱民如子舍生取义。入西北抵御外辱,至西南驱除瘟疫,承先祖遗志得百姓拥护,朕心甚慰。自朕奉先皇遗诏登基,治国安邦未敢懈怠;夙夜兢兢恪慎克孝。然朕疾患固久力不从心,军国重务常有拖沓。今命皇太子李璋抚军监国分理庶政,百司奏事,皆由太子决之,不必回禀。钦此”
这是夸太子在西南道平息瘟疫有功,这是要把军国大事,全部交到太子手中。
百姓激动高呼万岁,朝臣动容跪呼遵旨,太子叩首,接过圣旨。
众人再次叩首,缓缓起身时,六皇子李璨拍了拍膝上的雪。
他站在宗室皇子中,远望被朝臣簇拥的皇太子殿下,在心中把皇帝的诏书复诵了一遍。
“承先祖遗志得百姓拥护。”这一趟深入疫区九死一生,值了。
“人品端方宽宏大度爱民如子舍生取义。”皇帝还是最在乎太子的德行,在乎他是否能成为仁君。
他望了望太子身后,有护卫有东宫属官,有尚药局和太医署官员,却没有那个红色的身影。
“没回来吗?”
身边有人向前挤了挤,李璨避让开,问道:“五哥找谁呢?”
赵王李璟收回视线,摇摇头:“没找谁。”
他的脸上有因为终于卸任监国职务的轻松,又有发生大事的沉重。
“让一让,让一让。”几个皇子从李璟和李璨中间挤过去,慌着去恭喜太子。就连最小的皇子李瑾,都开心地踩着雪,往太子身边凑。
内侍跟着他,伸开手臂小心呵护,唯恐他摔倒在地。
李瑾跑到太子身边,拽住了李璋的玉佩。李璋顺势把他抱起来,笑道:“重了不少。”
众人一起笑,气氛热烈。
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人人都想亲近太子。
“你怎么不过去?”李璟问李璨,语气中有淡淡的奚落。
六皇子李璨是太子的马前卒,这件
事人人知道。
“五哥要过去吗?”
李璨抬手系紧狐皮大氅的系带,回给李璟一个同样的奚落。
五皇子同太子一母同胞感情深厚,这件事更是天下皆知。
李璟的神色便有些凄苦,宛如生吞了胆汁。
“我想回雍州。”
他叹息道。
“但是你不敢回去。”
李璨道。
回雍州,是想抱抱出生不久的孩子。留在京都,是因为不放心病危的弟弟。
李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听说九弟已经能起身了。”
李璨又道。
“是,”李璟道,“还不如躺着呢,起来也是受罪。”
话音刚落,便听远处太子“咦”了一声,问道:“楚王呢?”
立刻有朝臣回禀,说楚王病重,不能接迎。
又有人纠错,说楚王今日倒是起来了,不过被大理寺传唤到堂,不能前来。
众人这才发现崔玉路也不在。
迎接太子还朝是大事,什么案子比这还要大?
大理寺有官员解释道:“是安国公府偷运生铁案,听说案情有了进展,本来是传唤楚王妃,但是楚王妃不在京中,便传了楚王。”
“不不,”又有朝臣搓着手,道,“是楚王前些日子,弹劾……咳咳,今日开审。”
他没有说完,但众人明白了。
看来不仅有安国公府案,还有楚王弹劾太子案。
在太子回京,受皇帝重赏拿回监国权柄之时,楚王去大理寺,打太子的脸了。
楚王身体不好,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几个朝臣在心里捏了把汗,更多的朝臣看向太子,看他如何应对。
太子只微微一怔,深邃的眼眸中露出几分凝重,道:“本宫在路上时,便听说楚王弹劾本宫贪腐,父皇下令,命本宫同他当堂对质。如今本宫回来了,那便去吧。”
他理直衣领,看起来襟怀坦荡镇定自若。
朝臣们当然是阻拦。
“殿下您监国辅政,凡百司奏事,皆由殿下决之。殿下您只用回宫去,等崔寺卿回禀就好。”
“殿下您舟车劳顿,还是回东宫休息吧。”
“虽然圣上曾有前命,但如今又有圣旨,殿下您还是回去处置军国大事吧。”
朝臣们劝着,唯恐太子到大理寺受审,失了体面。
远处乱糟糟地劝,李璟有些疑惑地揣手,道:“监国有这么大权力吗?本王监国时,倒不是如此。”
“因为你不是太子啊。”李璨道,“你去劝劝二哥,别让他去。”
李璟狐疑地看了一眼李璨,道:“你怎么不劝?他才不敢去呢。”
李璨不去劝,是因为不喜欢做无用的事。
而且太子身边的雪已经被众人踩脏了,他不想自己今日新穿的白狐大氅上,沾染泥污。
二人说着,便见太子已经上车,朝臣也纷纷去找自家马车。
“回宫吗?”李璟大声询问,呼出一团白雾。
“殿下要去大理寺
,
要去自证清白!”有人高声回应。
这声音让周围本来要散去的百姓突然群情振奋。
原来今日还有别的热闹看!
“去大理寺!去大理寺!快点快点,
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是楚王和太子对质吗?我还挺喜欢楚王的。”
“我就不一样了,
我喜欢他娘子。”
众人推搡着往前跑,
时不时有人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双手乱抓,把身边的人也带倒。
狼狈又紧张的气氛中,众人到达大理寺。
百姓们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去。
太子先行,身后跟着皇室众人和朝臣。除了身穿绯衣的官员,大多官员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大理寺外的院子里。
百姓就更进不去了,把街道挤得严严实实,大风刮来都不觉得冷了。
李璨没有去。
城门外众人散去时,他看到一个身影。
那人站在落满白雪的松树下,身姿笔挺凛然而立,只穿着单薄的衣服,眉眼孤冷。
他看着远处的太子,看着附庸的朝臣,不动声色。
没有说话,没有靠近,甚至没有对视,李璨的心便慌了。
等众人散去,林镜还没有走。
李璨主动走过去。
林镜竟然真的是在等他。
“你母亲……”李璨开口,林镜迅速把他打断。
“我不撒谎,”林镜突然道,“我去了胡嫣儿墓。”
胡嫣儿,已故的充容娘娘,李璨的养母。
李璨内疚的神色一扫而空,如雷火骤降,眼中蓄积凶猛的风暴,手指下意识便握住了剑。
林镜注意到他的动作,却没有躲避,仿佛即便李璨给他一剑,他也要把话说完。
他一直都这么固执,像无人管束引导的少年。
“他们都拦着我,”林镜自顾自道,“我给楚王妃写信,楚王妃不准我说;楚王为了拦我,把我关起来。以前我不懂为什么,但现在我懂了。从始至终,恶人只有一个,该死的人也只有一个。我虽然……”他偏过头去,似乎不太敢与李璨对视,道,“六殿下,我虽然有些烦你,也曾想把你扳倒,让你不再助纣为虐。但其实……”
林镜咬着嘴唇,仔细想好措辞,抓了一把松树上的雪,伸到李璨面前,道:“其实住在你府中的那些日子,我发现你对每个人都很好,发现六殿下你喜欢干净,喜欢干净的雪。你的心,应该像雪一样白。”
李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几乎递到他鼻尖的雪。
他眼中的风暴被白雪覆盖,归于平静。
他的双腿却是软的,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堵住了他的心。
他握紧拳头,给了林镜一拳。
“咚”地一声闷响。
林镜捱住了这一拳,仍旧没有闪躲。
“你在……”李璨咬牙切齿,骄傲的脸上狼狈不堪,“你在同情我吗?”
知道胡嫣儿是怎么死的,知道了那种催情的药,知道他童年遭受的凌辱,所以,同情他吗?
他不需要同情。
他只需要站在强大之人的那一边,保护自己。
“不是,”林镜愣愣道,“我……”
他有些笨嘴拙舌,看着李璨崩溃,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前那些话,是他想了很久的。
他希望李璨不要再执迷不悟,希望他站在好人这一边,希望他救一救身陷大理寺牢的李策。
“让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李璨恨恨道,“我会听太子的话,帮他作证,助他登上帝位,然后把知道胡嫣儿一事的人,全部处死!”
“你不会!”林镜像一个孩子般跟他吵架,“你不会!”
“我会!”李璨抬脚踢他,因为情绪激动,没有踢准,他自己摔在地上。
白色的大氅一半在地上,一半盖住了他的身子,遮住他的半张脸。
“滚。”他仍旧抬着腿,做出踢打的动作,气力却渐渐弱了。
“滚。”他有气无力道。
他落了泪,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拽住狐狸毛,遮挡住另外半张脸。
他才不需要谁的同情,他不是靠同情活着的。
但他似乎,有点需要认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