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太子李璋,一封来自六皇子李璨。
李璋郑重其事,代替皇帝,问候帝师,并且简明扼要地说了宫宴上的事。
崔颂看得一肚子火,却又无从发泄,恨不得亲口去问问叶羲,皇帝死不死。
在他心里,皇帝皇后是一体的。皇后犯错,等同皇帝犯错。
他当初的教导皇帝都忘干净了?
怎么能纵容恶妇行凶,损伤大唐国本呢?
裴氏可恶,皇帝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璨的信就要更有人情味儿些。
他说大明宫禁苑中的桃子熟了。圣上生辰时,特意让留了一棵树的,等帝师大人进京,可以采摘。说宫中出了事,怕帝师担忧,所以特地写信告知。还说圣上很关心赵王的子嗣,感谢崔家照顾赵王妃。最后说太子协理朝政,希望能得到帝师教诲。
他以晚辈的身份,以亲眷的身份,毫不刻意地安抚崔氏。
崔颂看完,气已消了大半。
禁苑里的桃子熟了?
还跟以前那样,很甜很多汁水吗?
崔颂扬了扬眉,愿意再等一等,看看皇帝能不能醒,也看看太子的表现。
所以崔颂有理由相信,李璨这么玲珑剔透的人,一定也会给楚王李策写一封信。
毕竟那个病孩子,虽然不爱说话,却心思重,有一肚子的坏水儿。
皇后欺负楚王妃之前,应该考虑妥当的。
所谓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对弈如此,朝事亦如此。
李策的具体位置,知道的人不多。
李璋靠新上任的云州刺史尹世才,知道他到了云州西,歇在一个偏僻处的客栈。
因为客栈是叶娇的,所以叶娇也知道这件事。
而李璨不靠这个。
他有自己的消息网。
所以送信的人甚至知道,李策已经离开客栈五日,向北深入突厥内部,尚未回来。
李璨的信使有些犹豫。
为了送信,深入敌境,似乎不是自家主子的作风。
但是李璨交代过,要用最快速度。
所以李璨的人干脆就守在城门口,准备等李策回来,便把书信第一个交给他。
这样够快了吧?
但似乎,有人更快。
傍晚时分,原本已经关闭的云州城门打开,一队兵马快速出城,奔向漆黑的边境。
“怎么回事?”信使找人打听。
“有人来报,城外两百里,有突厥人交战。刺史大人派他们出去,探听消息。”
信使仰头向外看了看。
交战?
突厥内斗了吗?
突厥没有内斗,且交战已经停止。
这里四处都有风,在一处废弃的城墙边,染血的手掀开遮挡风沙的帽兜,露出李策冷肃的脸。
他轻声咳嗽,看向不远处策马而来的随从。
李策带着青峰,和燕云兵分两路,围追堵截离开突厥都城的格桑梅朵。格桑梅朵从他这里逃走,眼下就看燕云那边怎么样。
“殿下,”燕云宽大的身子像一堵墙,挤进城墙缺口,禀告道,“抓到了。”
一具尸体被人从战马上掀下来,“嗵”地一声摔在地上,激起一层土尘。
当一个人死了,且死在异国他乡无人问津,就会像一个破碎的物件般,毫无尊严。
燕云微微喘息,道:“她很厉害,被抓到后拼死抵抗,没办法,只好杀了她。”
李策走过去。
父皇命他击杀格桑梅朵,如今完成任务,他便可以回京去。
娇娇在京城,如今京城便是他的家。
李策的目光落在尸体身上,只一眼,便有些凝滞。
“不是。”他的声音不大,却很笃定。
“不是她?”燕云猛然挠了挠头,蹲下来细看那张脸。
即便忽略她这件宝蓝色的衣裙,忽略她头上昂贵的首饰,只看这张脸,也能确定的确就是格桑梅朵。
李策的答案很简单:“身高差了一点,检查她的脸。”
燕云尚在怀疑,青峰已经凑过去,在尸体耳朵后找到一处松软些的皮肤。拉起来,把整张脸都揭了下来。
脸皮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呔!”燕云跺着脚站起来,“她还有这本事呢!我当时就应该揭了看看。”
“所以说,”青峰愁眉苦脸,“咱们让格桑梅朵跑了。”
办砸了差事,他心里很难过。
想起不能回京,就更难过了。
“她就算跑了,”燕云愤愤道,“也是她一个人。她的那些随从护卫,已经被我杀得一个不剩。”
而格桑梅朵孤身一人,会去哪里?
“她先前已经同突厥可汗贺鲁熟识,”李策道,“原本藏在他的身边,寻求庇护。这次还会回去。”
格桑梅朵很少出门,这一回是要到云州城办事。李策为了不惊扰百姓,才在路上拦截。
那如果不拦,她会做什么?
“走吧,”李策当机立断,“回城。”
在回城路上,李策遇到了前来探查消息的云州兵马。
“什么人深夜游荡?”云州守将厉声询问。
青峰的马在最前面,抬手亮起腰牌。
火把熊熊燃烧,映照出腰牌上的字。
守将立刻下马,他身后的部从也都跟着他下马,跪在地上。
“原来是楚王殿下。”守将神情恭敬,“今日卑职出来前,刺史大人还说有一封京都来的信,需要转交殿下。”
“京都的信?”李策端坐马上,锐利的眼眸中翻涌起警惕。
他并未刻意隐藏行踪,别人知道他在云州,并不奇怪。既然这封信由刺史转交,那便不是叶娇写的。
“正是。”守将从胸口的斜襟衣领中掏出信,双手奉上。
李策没有接。
竟然随身带着信。
看来深夜出城,是为了给他送信。
这封信如此重要,重要到不能等他回到客栈。是十万火急还是处心积虑,需要小心判断。
李策微微示意,青峰拿起信,转过身去。
他闻了闻信笺,判断有没有毒。再看一眼上面的字,道:“是傅明烛手书。”
李策望向夜色,脸上露出一丝讥讽。
真是见了鬼,傅明烛竟然会给他写信,且如此迫不及待,要让他看到。
“收起来吧。”他声音平淡,驱使马匹。
“殿下,您……不看吗?”刺史府的守将有些意外。
刺史大人可交代过了,说宫中有令,此信急如星火。
李策自顾自向前去,那封信被青峰随意拿着,似乎一个颠簸就要扬飞在空中。
另一封信在城门口等着李策。
这封信上有六皇子李璨的火漆封印,看来更添郑重。
李策接过信,顺口询问信使:“京中一切安好吗?”
信使犹豫一瞬,道:“还……还好。”
其实并不好,但他笨口拙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策点头,在路上拆开信,只是视线尚未落在信上,便听到马蹄声响。
客栈掌柜手中也扬着一封信,急急地跑来。
“殿下,东家的信!”
他们习惯称呼叶娇为东家,叶娇嫁了人,还是改不了。
李策接过信,“嘶”地一声撕开,迫不及待去看信,连缰绳都丢了。
他们不便通信,这是他离开京都后,收到的第一封信。
有叶娇的信,怎么还会看别人的?
青峰连忙把火把递过去,他看到李璨那封信被随意夹在马鞍上,李策全神贯注,去看叶娇的信。
只是他的神色,渐渐有些不对。
唇角的笑容消失,眼中的激动渐渐褪去,突然抬头向南看了一眼,再低下头时,神情已经变了。
愤怒焦躁慌张惊悸,他手中仍紧紧握着信,下意识策马转向南边。
“驾!”
楚王李策像一个幽魂般向京都的方向奔了数丈远,然后整个人在马上打了个哆嗦,摇摇欲坠。
惊慌失措的青峰跑过去,抓紧李策的缰绳,也扶住他的身子。
李策头晕目眩,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幽冥。
“皇后!”
他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内像有一头困兽挣脱牢笼,露出杀戮的本能。
“皇后怎么了?”青峰同样很紧张,“王妃还好吧?”
他还想问一句水雯有没有事,但是忍住了。
如果王妃有事,水雯也必定会出事。
可是一直等到安歇在客栈里,李策也没有说话。
他像是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脑海中逐字逐句背诵叶娇的信,一遍又一遍。
她说自己很好,虽然五哥被杜潇然下毒,但五哥也很好,忍住了,而且为了避免玷污自己,不惜爬到大缸里去。
她说皇帝很生气,已经褫夺皇后金册,等同废后。
她说母妃侍疾,圣上的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她的每一句都是安慰,唯恐吓到了他。
可李策还是被吓到魂飞魄散。
他静静地坐着,忘记自己是如何下马,如何坐到屋子里。
除了想要弑杀嫡母的愤怒,他还突然发觉自己的愚蠢。
这日子不会好了。
委曲求全并不能让恶人慈悲。
菩萨心肠,不如雷霆手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