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同意搜家,但皇帝却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他不准三司动用自己的役吏,要让禁军亲自去搜。
这在别人看来,是更严苛的搜查。但在严从铮心中,却是形势险峻中的唯一幸事。
他是禁军副统领。
他可以在搜家前,把这个消息迅速告诉叶娇。
说不定叶娇可以逃走,待案件查明,再回京都来。
“还有,”严从铮领命退下后,皇帝宽和的眼中忽然露出一丝冷冽,“今日,朕这宣政殿,便是你三法司的公堂。安国公府的案子就在这里审,是黑是白查个明白。若吐蕃有心勾结大唐朝臣窃取军机,那么这和谈,不谈也罢!”
一语落地,朝堂人人变色。
大唐早朝,五品以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等,每日都需要朝参。再加上十多位职权在身的皇室子弟,这宣政殿浩浩荡荡百余人,都要旁听三司审案。
皇帝要么是要对安国公府赶尽杀绝,要么是恩宠过盛,不容诋毁了。
御史中丞百里曦微微变色,却还是高举笏板道:“微臣遵旨。”
今日进谏前,他对皇帝同意搜家只有三成把握。如今百里曦大喜过望,但在这宣政殿审案,又让他惴惴不安。
幸亏今日他来时,让封名乔装扮作随从,就等在宫门外。
百里曦请旨离开,要协助禁军搜家。
皇帝微微颔首,沉声道:“去吧,顺便把叶娇也给朕拘过来。”
盗窃使馆的案件牵扯到了叶娇,拘拿过来,也是应该。
但朝堂内有一位官员突然举起笏板,叩头道:“微臣以为不可。”
皇帝抬眼看去,见是一直都不怎么说话的京兆府府尹刘砚。
京兆府府尹这个官,不好当。
因为身处京畿重地,又要辖管长安蓝田等二十四县,不光要处理大小案情,又要打点好同各处衙门的关系,且不得罪高官权贵,很多人都在这个位置上做不长。
但刘砚却干得不错。
他有一个法宝:闷,不通人情。
闷到就算皇帝问话,也常常只回答一句。别的同僚想跟他聊天,还不如对着大树。风吹大树叶乱动,刘砚的嘴还粘着呢。
他也不通人情。
不管京都谁家婚丧嫁娶,一律不去。接到帖子放到一边,对来人说一句恭喜或者节哀,就算全了他的礼数。
起初还有人骂刘砚闷葫芦,说京兆府坐了一位抠门护财的貔貅。但后来大家也不骂了,习惯他是那么一个人,也便对他没有期待。
而对于皇帝来说,刘砚是难得一见的孤臣。
能陪他聊天说话的人有很多,只忠于皇帝的孤臣,却很少。
他欣赏刘砚,所以愿意听刘砚说说原因。
“微臣愿为武侯长叶娇作保,”刘砚道,“京都武侯有千余人,不可能人人遵纪守法。微臣不信她会以权谋私,不认为她需要在这朝堂上,接受三司审判。”
审判是要动刑的,莫说三十板,就是十个板子打在叶娇身上,也会让那个古灵精怪的姑娘,终身都无法站立。
这是刘砚科举入仕后,为同僚说的唯一一句好话。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询问道:“刘府尹,你用什么作保?”
“微臣……”刘砚的脸憋得通红,最后双手扶住头冠,取下了头顶墨色乌纱帽,高高举起道,“就以此作保。”
朝中又是一片吃惊的声音,跪在刘砚身边的官员扯了扯他的衣袖。
“刘府尹,慎重啊!”
然而刘砚不为所动,虽然紧张得嘴唇发抖,却不肯改口。
叶娇是他的下属,是帮他驯服武侯的人,是在城门对抗奸佞的人。他不信那位姑娘会触犯国法,不信!
“刘府尹,”皇帝露出一丝惊讶,缓缓道,“既然你要为叶娇作保,就好好举着你的乌纱帽,看三司审案吧。你信她,难道就不信我大唐王法公正吗?”
刘砚木然道:“微臣不敢。”
王法公正,可利用王法徇私的人,会公正吗?
然而刘砚再傻,也不敢把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的人全部得罪一遍。
见圣意未变,百里曦退后几步转身离去。
他身着五品绣鹰浅绯官服,在朝堂内穿行时,像一团在行刑台上溅起的血滴。
百里曦准备先到禁军衙署去。到宫门口时,他刻意走到马车前,掏出衣袖中的信件交给封名。
“半个时辰内,安国公府。”
“是。”
封名明白事情的重要。
他快步走到御街口时,忽然感觉有什么人正盯着自己。封名猛然转头,见一个瘸子扶着坊墙,慢慢地挪步。
瘸子啊?
瘸子有什么好怕的。
封名冷哼一声,顺着坊街快步走去。
他没有留意到,那个瘸子很快站稳身子,从街角牵出一匹马。接着翻身上马,动作虽然不够利落,微跛的腿也有些僵硬,但他那持重肃穆的神色,仿佛正站在千军万马的沙场上,举枪对准敌人。
禁军未动前,要搜家的信就送到了叶娇手里。
这是严从铮刻意放慢集结速度,留给叶娇的时间。
她拿着短短的字条,站在安国公府的朱漆门匾下,忍不住浑身发抖。
愤怒委屈和不甘,还有担忧恐惧和震惊。
除了这些情绪,强烈的自责包裹着叶娇的心,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短促沉重。
她没有照顾好母亲,没有守好这个家。
安国公府将会被禁军翻箱倒柜颜面尽失,母亲会被吓到,姐姐会觉得羞耻。
严从铮是要她做好准备,府中有什么容易被朝廷误会的东西,都要销毁或者藏好。他会留给她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做许多事。
但叶娇想做的,只是安抚母亲。
安国公府清清白白,唯一的弱点,可能是他们的赤子之心。
叶夫人端坐前厅,正在教导叶柔绣花。
“这一朵梅花上,要绣一团雪。雪中红梅,方显坚韧。”
叶娇走进去,握住母亲的手,把事情说了。
“圣上只是搜家,母亲还是暂且避到庄子上去,省得烦心。”
叶柔手中的针一抖,刺破指尖。血滴刚巧落到那一朵红梅上,红得触目惊心。
“不用,”叶夫人拍了拍叶娇的手背,“之前母亲的确害怕过,但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你们是我养大的孩子,你们怎么样,我很清楚。他们要搜家,尽管搜,最好是把我拘到大理寺去,我也好问问那些人,怎么一个个长着狗眼!”
叶娇心中稍稍宽慰,又劝叶柔。
“姐姐胆子可不够大,就到庄子上住一阵吧。”
“我不去,”叶柔脸色发白,一双杏眼中蓄满泪水,倔强道,“他们搜家,会搜走账册吧?那些都是我算的,若盘问起来,我也得有个交代。”
叶夫人继续教导叶柔绣花,她神情镇定面色不变,只有抱着手炉的指尖,露出紧张用力的白。
待叶娇再次走到大门口,迎面遇到策马而回的冯劫。
冯劫是叶娇祖父的部下,因为瘸了一条腿,又没有亲人,这么多年来都在安国公府生活。
叶娇的武艺和箭法,都是冯劫偷偷教的。
“怎么样?”叶娇上前询问道。
她已经找出封名,并且让冯劫跟踪。
“恶狼来了!”冯劫面色紧张,又有些激动,“就在我身后。”
“好。”叶娇露出久违的笑意,大步向院内走去。
“来人!”她唤道。
安国公府的护卫齐齐应声。
“你们这几日,日夜值守没有松懈过,是吗?”叶娇问。自从叶家出事,叶娇就让护卫守死安国公府,一只苍蝇都不要放进来。
“是!”护卫齐齐回答。
“如果有豺狼虎豹,鹰隼蟒蛇,你们能抓住吗?”叶娇再问。
“能!”护卫齐齐应声。
“好!”她举起双手击掌,“散开吧!”
严从铮带领百名禁军到达安国公府时,叶娇就站在玉石照壁前,神情安静。
除了一辆停在府外的马车,安国公府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搬挪出府。
百里曦走进府邸,对叶娇点头。
“圣上的旨意,搜查安国公府。武侯长,我们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叶娇笑了笑,抬手道:“请便。”
“还有,”百里曦又道,“严副统领耽搁了一阵子,说是要寻合适的枷锁。这会儿寻到了,也请武侯长跟着我们进宫觐见。”
枷锁,木板上面三个洞,头和双手钻进去,后面上锁,利于押送疑犯。
叶娇如今,是疑犯了。
“好。”叶娇沉静地点头,丝毫没有反抗。
然而严从铮从部下手中接过枷锁,手却抖了。
他走近叶娇,心痛和悲愤的表情,怎么也掩盖不住。
百里曦已经带领禁军前去搜查,安国公府内桌翻柜倒,混乱不堪。
“要不然……”严从铮道,“我帮你逃吧。”
逃吧,逃了就不必受此屈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