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这个被血色染满的黎明偶尔还是会像梦魇一样,扰乱我的某个深夜或者清晨。
它就像栖息在我记忆血脉上的猛兽,每每睁开眼睛就会重重咬上我一口,撕扯出平生的疼痛滋味,无可抵消,不能逃脱……
而当时的我,已经管不了下面是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还是通往地狱的万丈深渊,纵身拥入了水中。
可就在我僵冷的身体接触到血水的时候,我被两股同时生出的力量一拉一托着,重新回到了岩石上。
身后,高阳匍匐在地,已被锁链捆绑得紫黑的双手牢牢抓着我的衣衫:“微微,微微,别去!”
而自水中托着我上来的,分明就是一个“血人”!看不清眉目,看不清脸面,只能看见他不断吐出口中的鲜血,一声声闷哼越来越响。
直到他倒下去,我仍然没有找到他的伤口究竟在哪里,只是摸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滑腻坑洼,好像已经被咬烂了一般。
“微微,要……要尽快离开这里。”高阳捂着胸口吃力地站了起来,拉拽着荣璋的胳膊,想将他覆在肩上,“天亮的时候会有人检查水牢,如果发现我不见了,就会封锁梦栖山,到时候,就算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了。”
从身上摸索出山鹰哨,我哭着吹不响,又停不下哭,最终调不成调,哭不成哭地吹出了几声七扭八歪的鹰鸣。
片刻,脚步声由远而近……
“抄近路去旧山小筑,快走!”带班接应之人叫成达,迅速吩咐周围的暗卫道。
旧山小筑。
我从来不知道,在大秦广袤苍凉的西北土地上,竟然还有如此清秀的山川隐匿,而更让人不能相信的,是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山川中,竟藏着一处大周国君的私邸。
进入小筑,没有想象中行云流水的倒换密令的程序,甚至没有交流,没有障碍,就像自家人的进出一般随意,我们一路奔袭,直走到了内室轩阁。
绿树掩映,花草繁茂间,明晃晃的阳光已不能完全照进内室,这让我的眼睛一直是迷蒙的,看不清荣璋身上的伤。
也或者是他身上的伤本来就迷蒙,被六须巨鲶东啄一口西咬一下,大大小小的十数处伤痕,让我不敢去想象这一场恶战的惨烈。
越想就越觉得气血上涌,终是一口腥甜,吐了出来。
“娘娘,娘娘!”铁锚抱着我的肩膀,眼泪簌簌而下,“娘娘你别急,不要着急,皇上九五之尊,吉人天相,会没事的,没事的。”
“你也知道他是皇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瞪着铁锚,直要将她瞪穿,“你们都知道!为什么瞒着我?!”
声嘶力也竭,我一推铁锚肩膀,却被她更紧抱住,扑通跪了下来:“铁锚不知道,铁锚真的不知道!奴婢是追随着娘娘的队伍到了西疆才知道的,是刚刚才知道的。”
“你撒谎!百里明月说皇上更改声音的药都是他给的!你说你不知道!”我的目中含血,直问到铁锚脸上。
“百里没有和奴婢说,他只说要带我来西疆襄助娘娘,奴婢真的不知道。”铁锚哭着不肯放开我,不断解释。
“娘娘,是草民没有告诉小锚,娘娘不要怪她。我怕她与娘娘太过同心,娘娘又太过聪慧,一时瞒不住露出马脚,有负皇上所托。”百里明月双手的鲜血犹未擦干,跪了下来向我叩首道。
“你个混蛋,你为什么不说?!”铁锚急了,上去捶着百里明月,“你当娘娘的心性也同寻常女子一般,只稀罕你们男人猛打穷追的赴一场生死,就把什么都忘了吗?真是该死!真是该死!你们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不能拐弯的直铜竖铁!”
“我也劝过,可是皇上不听,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执意要如此,为医者总不能看着自己的病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还不给他一丝生念。”百里明月皱着眉,复叩头道。
不想听他们再说下去,我抹着自己嘴角的鲜血,向着床上的荣璋而来。只瞧见他半点血色也没有的脸颊,顿时又觉得心向上涌,直要涌出来。
“娘娘,你刚刚气盛血破,实在不能再激动了。”百里明月走过来跪在我身边,拿出脉枕,恭敬举起,想替我诊脉,被我一把甩开。
“你刚才说的药准备好了吗?”我冷声问道。
“娘娘放心,药已经准备妥当,只需稍稍揉捻加热立时可用。只是……只是皇上肩上的伤着实有些严重了,而且离着心脏过近,若无感染迹象也罢,若是不能很好控制,夏末炎热,一旦引发染症,后果……后果便有些艰难了。”百里明月低头道。
“肩上的伤?”我不禁发问。
“皇上可能之前肩上就有伤势,或者撞到了,或者扭到了,总之应该是在不太灵活的状态里迎上了那巨物的攻击,才会伤深及骨,断裂开来。不过娘娘还请稍稍宽心,皇上身体底子极好,草民定当竭尽所能医治圣上。如今,如今还是让草民看看您的脉息好不好?”百里明月急道。
“娘娘,娘娘您惩罚奴婢吧,千错万错都是奴婢愚钝,没有早些发现,娘娘如今破血,可大可小,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才能陪着皇上啊。”铁锚哭着跪移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不做声。
我不知道说什么……在我意识到荣璋最重的伤可能是因我而起,因为我卯足了全身的力气,踹在他的肩上而起。
他当时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喊一声疼,再甚至他扛起高阳的时候,都没有让我看出一点迟疑破绽。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懊恼,怪罪着自己的愚笨,这是与我有过无数次肌肤相亲的男人,是一个气息,一个眼神都如此熟悉的男人。
一个月了,他与我形影不离,我竟没有发现他是谁!
我对铁锚发的火,对百里发的火,其实都是在恼我自己啊!
眼泪含在眼眶中,我拉着铁锚的手,说不出半句话……
“娘娘。”铁锚抚着我的双膝,“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受了,咱们一起看顾着皇上,皇上知道您在他身边,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可以的。”
“他会好吗?”终是忍不住眼泪,我无所依靠地抬起头问百里。
“会。”百里起身一躬到底,“君在臣命在,娘娘放心。”
“你别着急,我们这些上过战场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裸着骨头,拖着断腿,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回得来。”门口,清瘦如修竹的高阳靠在门上,微颓的双目先是看过荣璋,再转回来落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肯移开。
“让百里先生给你看看脉息,听话。”高阳没有走近我,只将话沉沉送到我耳边。
将手腕递了过去,百里明月一探之下,稍稍松了口气:“娘娘不可再激动伤身,吃两副药下去,好好休息。”
“我要在这儿,我不离开。”我立时拒绝。
百里明月还要再说,高阳止住他:“不要劝了,谁都劝不动的。”
一旁铁锚忙拉了百里:“你放心,我陪着娘娘在这里,会好好看顾的,你就去熬药吧。”
百里无奈,起身嘱咐了铁锚几句一会儿药来时的涂抹和服用方法,便向外走,经过高阳身旁时,目色黯然:“倒是高将军不可在风口久站,身上有伤,又在冷水里泡了几日,几处伤已溃烂了,需要日夜静休,用药不停。我是大夫,不信将军说的上过战场的人就比旁人多几条命的话!请高将军好自为之。”
皱眉吐息,我只觉体内旧伤未愈,新伤又增,起身走到高阳面前,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脸,我想要说什么,却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
轻轻微笑,高阳点了点头:“不用担心我,我知道的。就是……就是,微微啊,如果,我是说如果皇上醒了,许你我再见,我想和你,你们说一下我的发现,不知道可不可以。”
我忙点头:“当然,高阳,你好好养伤。”
微笑回应,高阳慢慢转过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夏末的风忽而划来几片早落的耳枥叶子,落在高阳本是挺括傲然的背脊之上,隐隐清冷寥落。
闭上眼睛,不能直视他的背影。
身后的破碎,身前的寂寥,只在一瞬撕碎了我,一片一片的,拾掇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