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将至,同南晨寺告辞的时候,他久久抱拳相送,几乎是目送着我的车轿走过了长长的宁安街,直到再也看不到彼此。
曾经,我以为在这一场纠葛里,我只是一个阴差阳错沾了个小边的过客,所做之事不过帮了故友一个忙,也为了荣璋少些麻烦。
一切会匆匆来匆匆去,事过无声。
而此时坐在车中的我,仔细回想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就越心惊。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我之前想的那样简单,其错综复杂堪比戏文,而人命关天亦在其中。
如果说桂阳公主肖荣瑜是这场恩怨的始作俑者,那肖书昕也实在是个狠角色。
送螃蟹只是临时起意吗?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觉得胆寒,她都不需要深思熟虑就都差点要了人的性命,那接下来呢?数年的恩怨推至眼前,她会轻易就此结束吗?当然不会!如果没有结束,那还会有怎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来不及想明白,国公府门前,四姐已经又蹦又跳地来掀我的车帘子……怀里抱着白胖白胖的百福。
秋意浓秋阳高照。
国公府的宴席铺陈若流水,因为娘一品诰命的身份,来往祝贺之人简直多如开在花园子里的繁星贡菊。
这花是前几日荣璋送来的,听说是今年宫中花圃培植出的新鲜品种,不止花苞饱满,其形若星,更妙在此花花蕊抱拢,晨起时常常含捧着一滴露水在花心,骄阳来临,便折射出许多五彩的光,远远望着晶莹闪耀,真若繁星一般,故此得名。
如今这名贵的花种摆在我家的园子里,不仅显得气派不凡,更是透着盛宠至深的意味,让来往宾客夸赞艳羡不绝。
就有一群贵妇内眷,凑趣儿地到我和母亲上座的花厅里说话,又是夸我母亲今日好气色,又是说我越发国色天香,实在是太极宫的风水养人,皇帝的盛眷隆重。
众人说着话,取着笑,不觉已到了开席的时间,外面几桌皆是大人相公们,纷纷携臂推肩,让请上座,里间便是内眷,各自唤亲寻厚,亲香着坐在一起说话。
就有我爹捧着酒起身,向各位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致谢,能来参加我母亲的寿宴。
众人举杯共贺,纷纷祝贺江老夫人寿诞千秋……
一时酒过三巡,人们嘻嘻笑笑,热酒酣畅。
“微微啊……”我娘握着我的手,“你自宫里出来也有半日的时间了,娘已经不知道多高兴了。如今桂阳公主病着,又是各国使臣就要到来的时候。娘这里不过小事,你要紧着宫里的事情忙,坐坐就回去吧,省得被人说咱们江家的姑娘恃宠而骄,只想着娘家的事情。”
“我想再待一会儿嘛。”我挽着娘的手臂,不想放开。
“你娘说得对,是要早些回去,勤谨奉上,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本分,为父送你出门去吧。”我爹来内眷主桌敬我娘酒,听见我们说话,向我道。
我扭捏着仍然不想起身。
“让我孩子在家多待一会儿怎么了?你们这当爹娘的真是狠心,小小年纪送了我姑娘到宫里去,没得天天立规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是我必要留她在家歇一晚再回去呢。”说话的是镇国公柏山亲王的夫人柳仪梅,同是当朝一品诰命,自小拿我充作自家女儿养。我的喜怒哀乐,今日高不高兴,夫人全能看出来。
今日自见到我便一直握着我的手,又说我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别管是谁,都要同她说,我爹娘不好进宫去争的,她去,必定能争回来。
镇国公与我爹是过命的交情,战场之上,两人是携手并肩从死人堆里儿爬出来的,所以我家若是有什么事,镇国公和他的夫人从来连对错都不会分的,只是定定站在我爹和母亲身边,全力支持。
“梅梅你不知道,如今里面多少有些找寻的,让她早回去,才不惹眼。”我娘拉了梅姨,低声道,又不知在耳边说了些什么。
“哎呦,要是这样,咱们微微可是要小心了。”梅姨皱着眉头转过来瞧着我,“你就回,只管去忙,这里有我们几个老姐妹陪着你娘呢,凡事你都不必担心,保重好自己我们才放心,还有,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梅姨说,有梅姨在,没人敢惹我们微微,记着了啊。”
我忙笑着点头,又伏身,一边几个诰命夫人忙扶住我。
同着父亲缓步走过一重重院落,直向国公府门口。
秋来,满院皆是高洁的香气。
“爹。”我心中略怯,挽住父亲的臂膀。
江国公笑了笑:“微微啊……”
“嗯。”我低头应道。
“别慌,遇到什么事都别慌。凡事若做错了就去改正,无法改正就去弥补,弥补不了就去承担。”我爹没有看我,只是捋着他修剪得十分得意的胡子,“若是做对了,那就坚持,不管多难都不用顾虑太多。有爹在呢。”
我爹从来不对我说这么多话,老人家在我的记忆里惜字如金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今日却同我说了这么多。
“爹。”我瘪了瘪嘴。
“哎”我爹扬了个声,“这就感动了?小丫头,一个做了宫中娘娘的人,哪能这么喜怒全在脸上?”
“女儿是想问……您被咱家的大游咬了吗?怎么这么奇怪?”我咬着嘴唇关切地看着我爹。
我被我爹打了,照着脑袋捶了栗子出来。
我现在确定他就是被大游咬了,大游是我爹的鹦鹉,话多得像是吃了许多枣,需要不停吐枣核……
上了车,我打开轿帘依依不舍地瞧着我爹。
“去吧,多吃饭,好好睡觉。”我爹扬着手。
“我……”我的话没说完,他老人家已经看也不看我,带着孟岐山扭头就走了。
江国公的关心啊,就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