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孩子和我姓
过了三日,祝思嘉勉强能下床走动。
生孩子当真是要了她半条命,好在有惊无险,她挺了过来,在这世上终于多了一份牵挂,一个血亲。
眼下刚过午时,碎玉不在家中,乳母也照顾了孩子半日,暂时到外间小榻上歇息去了。
祝思嘉走到摇篮前,盯着摇篮里熟睡的小婴孩,不由好奇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孩子软乎乎的面颊。
三日过去,孩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吃了些奶水,好像是要比刚出生时好看了不少?
她本想自己亲自喂养的,但孩子一吃,她就疼得能掉眼泪,半晌都缓不过来,根本遭不住,只能交由乳母来喂。
这孩子刚出生时,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像个小老头似的,说不伤心是假的。
毕竟她和晏修都那么好看,怎么生出的儿子就是这德行?
但祝思嘉现在却是看顺眼了起来,孩子嗓门洪亮,大夫说他身体也好。
甚至还乖巧得不可思议,夜间睡觉几乎从没哭闹过,乳母带着也省心。
这么大一个孩子,当真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盯着这个亲切又陌生的小生命,祝思嘉脸上不由浮出从有过的笑意。
她现在也是个母亲了,前世今生,她从来没做过母亲,她一定会做最好的母亲,她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江南的冬季不比西京冷,鲜少下雪,就连树叶到了冬季也不会凋零,仍旧一片绿意。
但江南气候阴湿,湿气一重的时候再遇上寒风天,仿佛似毒药般一点一点侵蚀进骨髓里,与西京是截然不同的冷。
祝思嘉盯着窗外的天,不由施力皱眉,本打算等出了月子孩子养得强健了,就带他出门转一转,现在再一思忖,这件事还是年后再说吧。
晚饭时,碎玉拎着无数补品回家。
祝思嘉和碎玉刚到山阴,就在镇子里最好的地段重金盘了间茶楼。
没生子前,即使挺着个大肚子,她也能去茶楼里帮衬打点一番,看看账本清点器具这些小活她做起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有了孩子,跑去茶楼忙碌的只有碎玉一人了。
“阿兄怎的又买回这么些补品?”祝思嘉盯着碎玉殷勤的背影,又看向存放得满满当当几乎快溢出来的木柜,“家中补品已经够多了,吃不完的。”
就算她产后要补身子,也不至于日日都山珍海味鲍鱼燕窝这么来吧?
碎玉却扯开了话题:“这都三日了,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了?”
祝思嘉点头:“想好了。”
碎玉:“他要和谁姓?”
现在他们二人对外的身份姓裴,还从未透露过祝思嘉“亡夫”的姓氏。
若孩子继续跟着夫家姓,只能再另挑一个姓氏,晏这一姓,是万万要避开的。
但若凭白挑个姓氏来起名,他又觉得祝思嘉白白遭了这一趟罪,辛苦生个孩子,最后竟要跟了外人的姓。
碎玉这般开口一问,一旁默默做事的春雨和春月都竖起耳朵。
自打在益州被这对出手阔绰的兄妹买来许久,她们连夫人的亡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哪知,祝思嘉淡然道:“自然跟我和阿兄姓裴,他是我们裴家的孩子。”
碎玉噗嗤一笑,调侃她:“哦?这是为何?”
两个小丫头在房中,祝思嘉只能黯然目光做戏:“他父亲去的早,他祖父祖母日日都说是被我克死的,更不会喜欢这个遗腹子。我既然和那边的关系断干净了,那他就是我们裴氏的子孙血脉。”
碎玉:“你能这么想,阿兄很欣慰。”
祝思嘉:“不过我现在不急着给他起雅名,先起个贱名养着吧,等他养大些,身子和你这个舅舅一样健朗,再改掉就是。”
“这孩子属牛,我决意叫先叫他犣奴,往后大家都这般叫他,阿兄以为如何?”
犣奴?
犣者,凶猛健壮的公牛,再配个奴字,确实不错。
这名字一听便知祝思嘉对孩子的期盼,也不知日后会不会上窜上跳的,惹她头疼。
……
又一年春日来临时,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
这段时间,兄妹二人除了安排好茶楼事宜,碎玉还物色好了一个别庄,大方挥手买下,就在山阴郊地。
别庄里除了养些鸡鸭牛羊各类应季的果蔬,后山还种满了桃树,春天一来,满山桃花竞相开放,是个踏春的好去处。
祝思嘉畏寒,已经在家中憋了太久,天气一暖,就等不及让碎玉带上一大家子人,一起去庄子里赏花。
犣奴已经四个月大,现在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脸上的五官也长开了不少。
尤其是一双眼睛,浓眉大眼又黑又亮的,眼皮很明显,鼻梁也高,头发黑而浓密,一看就知道是随了他父亲。
祝思嘉日日对着他的模样,再想忘掉晏修都难。
罢了,忘不掉就不忘。
被乳母抱着出门,犣奴的兴致比祝思嘉和碎玉都高,一路上被春雨和春月两个小丫头逗着,咯咯咯地在马车里笑不停。
碎玉骑马走在外面带路,时不时打开窗户,要不就递进一枝花,要不就扮鬼脸吓犣奴,仿佛当真是犣奴的亲舅舅一样。
其乐融融的景象,祝思嘉都不由恍惚了。
不知驶出多久,出城门时,碎玉忽然敲了敲车窗,让祝思嘉和乳母抱着孩子下来。
祝思嘉虽好奇,但还是照做。
她刚下马车,看见城门口站立的大群官兵,严阵以待的架势,一旁不苟言笑支了张桌子坐下的青袍官员,难免心中一紧。
莫非是晏行的事?还是晏修?这都追查到山阴来了?
青袍官员名叫王书意,生得极其俊逸,是个极年轻的人,今年刚上任的九品小官。
他身旁的小吏不知俯下身对他低头说了些什么,他一抬眼,见到祝思嘉,两眼随即清亮不少。
王书意难掩脸上笑意,对祝思嘉说话的声调都不自觉轻柔许多:“裴姑娘,请坐。”
祝思嘉从没见过他,他居然也能认得出自己?
她没纠结这些细节,抱着犣奴坐下,从容答完王书意的长串问题,待王书意在纸上写下些什么,便准她离开。
祝思嘉还是担心,多嘴问了王书意一句:“敢问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问她的那些问题,无非是她是何处人士何时成婚生子生的儿子还是女儿要带往何处准备做些什么。
王书意答道:“朝廷新律令,每家每户不得遗弃扼杀女婴,违者一律发配为苦役。故而所有携带幼子出城的人,行踪和目的地都是要严格登记在册的。”
大秦律法一律严苛,到这种程度,祝思嘉倒不奇怪。
没想到,她写在遗书上那些内容,晏修竟当真照做起来,还做得这么快,其中就有这一条。
她在北地没少见过被遗弃的女婴女孩,甚至很多孤女的父母并非没有能力抚养她们,而是嫌她们不值钱不能传宗接代,就随意抛弃。
那份遗书上的内容,完全是她想到什么便写了什么上去,填填补补的,不说面面俱到,但确实都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了。
也许,她那些看起来更异想天开的东西,不久之后就要为晏修所实践了。
马车很快驶到了庄子里。
下了马车,祝思嘉仍旧思绪繁多,碎玉命乳母把犣奴先抱去玩,让祝思嘉借步说话。
碎玉直接点破她:“还在想他?”
祝思嘉矢口否认:“也不是,就是觉得,他居然真的会把我写的东西当真。”
碎玉:“你这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又何须纠结?”
祝思嘉扯嘴笑了笑:“不是担忧,只是感慨罢了。我们离开西京已经快一年了,也不知道,我走之后,故人都如何了……”
人只要活着就有牵挂。
她总会梦到晏修,会梦到母亲弟妹无数旧友,甚至会梦到和晏修的情事。
次数多得她甚至以为现在的日子才是梦境,这场出逃山阴的山水田园茶楼酒肆平稳又富足的生活才是宫中的虚幻。
她会不会是当真被宫中的生活逼疯了?陷入了一场幻想?
每每都是犣奴的哭笑声才能让她冷静下来。
现在的一切都是真的,含辛茹苦怀孕生下来孩子是真的,清幽别苑里每天热闹有趣的日子也是真的。
碎玉想到了些事,犹豫半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她。
他想伸手替祝思嘉揩泪,但顾及现在他的身份,犹豫着,最终没能伸出那只手。
兄长一职,他应该再投入些的,至少下次给她擦泪时,他不能带着那些没斩尽的妄念。
待祝思嘉稍微平复好了些,他才缓缓启唇:“很多事,阿兄本该告诉你,但先前顾及你有身子,不宜遭受刺激,便迟迟没说。”
祝思嘉略微激动:“什么事?阿兄但说无妨,我身子现在已大好了。”
碎玉:“长乐宫失火那日,县主悲痛之下,流了和嘉义侯第一个孩子。后来,馨儿从商州回到西京,在你灵前陪你母亲妹妹守了足足七天七夜,武兴侯从北地回京为你奔丧,事后……”
孩子?妹妹和任淮的第一个孩子,难道是因为她没了的?
还有馨儿和母亲,元存……
祝思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出走带来了多少后续的灾难。
见祝思嘉呼吸急促起来,碎玉打住了话:“曦娘,我不说了,这些事都是皇后娘娘的家事,你只是我裴玉芝的妹妹。”
他一个人的妹妹,他唯一的亲人。
祝思嘉强忍住哭声,面颊已经沾满了泪,她翻遍浑身上下,都没能翻出一张手帕缓解此刻的无措。
漫天桃花,落英缤纷,春风和煦,眼前的景分明是乐景,不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分明是喜乐,可茫茫天地之间,唯独剩下她一个伤心之人,哭得肝肠寸断,浑身发抖。
碎玉再克制不住,把祝思嘉抱进怀里,用力皱着眉,痛苦安慰她:
“曦娘,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还有阿兄,还有犣奴,若当真忍不住,尽情哭一场吧。”
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的“阿兄”,是他在提醒自己,也是他在警示自己。
祝思嘉把哭声都闷在碎玉的怀里,此时此刻,她当真是碎玉的亲妹妹了,他们二人已经是超越任何男女之情的至亲,有他在,她不必再担心什么。
“阿兄……”祝思嘉咬紧下唇,泪水决堤,“就让我再难过这最后一回吧,我真的想家了,可我可我是裴玉曦,是裴玉芝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断然不会回头了。”
远远的,就见桃林之中,兄妹二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
换作任何一对男女,这样的姿势都只会暧昧之至,即使是兄妹都不太合适。
可从他们身上,看不出任何一丝越界的痕迹。
春雨撑着腮打量半晌,好奇道:“夫人怎么了?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哭了?”
春月不解:“不知道,可能是想家了吧,毕竟于山阴而言,他们也是外人。”
……
一晃眼,三年过去,茶楼的生日越做越红火,成了山阴当地最负盛名的茶楼。
犣奴也平安长大,成了个人见人爱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若说唯一的缺憾,便是他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祝思嘉和碎玉没少教他,甚至请了当地无数名医名师,都拿犣奴这张嘴没办法,但他人小鬼大,又常常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小时候爱哭爱笑的孩子,才长大一点呢,就成了个闷葫芦。
检查过他的身体和脑子,又实在没有什么问题,罢了,到了时机,该说的话他都会说的,强求不来,祝思嘉只能听天由命。
这三年间,大秦发生了无数事。
先是举行了第一届科举,选拔了无数英才;又是在不久前,天子下令,于全天下设立女子学堂,让平民女子也有读书的机会;最后,便是北凉那边又开始不安分了,恐怕想夺回阴山草原。
而这三年里,最让人称奇的传闻,便是天子未再纳过任何嫔妃。
除此以外,祝思嘉还从每日往来茶楼里的各地人口中得知,一年前祝思盈和任淮得了一子,祝元存和黄玉菡也顺利成婚;朱雅更是接连升官,现在竟被晏修提拔为大秦第一任女相,与李卧云平起平坐。
短短三年,发生的事太多了,再听到西京的消息,祝思嘉已经能面无表情地藏好自己的情绪。
山阴的日子她很喜欢,虽然平淡,但靠着一双手,悉心经营着茶楼,她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再也不必被任何旧梦往事困扰。
她只是她自己,无需再进行任何伪装。
不过嘛,说太安生,倒也不算得有多安生,这个问题从她刚到山阴时就有。
起先人们以为她和碎玉是夫妻,还不敢对她口出狂言;后来知道她是个寡妇,即使她顶着个大肚子,依旧有人踏破门槛去求亲;现在犣奴长大了,想当他后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江南富庶,豪强遍地,山阴更不缺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祝思嘉每每去茶楼,就算碎玉也在,她总会受到骚扰,这些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人人都对她垂涎三尺。
不过碎玉不会放过趁机揩油的任何人。
谁敢对她不敬,夜里总会被碎玉偷偷问候一顿,严重点的,直接被他动了宫刑。
官府根本查不出他的行踪,只能以迷案告结,久而久之,就流传出“裴玉曦是朵食人花”的传言。
一般猥琐流氓是再不敢恶心她了,但还是有不少麻烦,更有不少还是要坚持打动她的人。
容貌美丽的碎玉同样面临着和她一样的困扰,大秦民风开放,他在街上走着走着都能被人送肚兜。
茶楼生意的红火,或许就与他们的脸脱不了干系。
只要银子能进包里,管这些做什么?
但祝思嘉最近确实有些苦恼。
当日城门一面之缘,王书意就缠上了她,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祝思嘉并不反感他。
且这三年,他每每来茶楼喝茶,都会好心给犣奴带些有趣的小东西,陪犣奴一起玩耍,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祝思嘉记账算账,不上前打扰。
碎玉甚至问过祝思嘉:“考虑一下?让王大人做犣奴的后爹?”
祝思嘉笑着摇头:“人人都知道我对亡夫念念不忘,再嫁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王书意不是个麻烦,但喜欢王书意的女人就是个麻烦,甚至那个女人连碎玉也喜欢,就是她第一个给碎玉送肚兜的。
女子名叫蒲兰,是山阴富商蒲氏的千金。
蒲兰心悦王书意多年,一心想嫁与王书意为妻,末了,还想把身为平民的碎玉先收进府里当面首。
可王书意显然想当犣奴的后爹,碎玉又是祝思嘉的亲哥哥。
王书意虽不喜欢她,但到底是做官的人,说话就很中听,可碎玉不同,碎玉只会冷着脸凶她。
两个她喜欢的男人都和祝思嘉有关系,她自然看祝思嘉不顺眼,没少来茶楼闹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