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英,莫要让我失望!”
陈青兕的这一句话很快应验。
狄仁杰确实没有让陈青兕失望。
狄仁杰压根就没有多看李崇德一眼。
李崇德此人在晋升工部侍郎之前是官居给事中,给事中为门下省之要职,掌侍从规谏,也称为“给谏”“给事”。
给事中的职权与狄仁杰的侍御史的定义有些重合,都有监督的权力。
论地位给事中更高一些,除了弹劾官员之外,还有谏言议政的资格。但侍御史的实权更重一些,拥有执法权,可以闻风调查。
身为谏官的一员,李崇德是很注意自己私德,尽管因为将李义府请入族谱,受人鄙夷,但其他方面,他干得却不差,谨小慎微,从不出差错。
陈青兕竟寻不得李崇德的不足,只能编造一些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东西,匿名诬告李崇德。
面对这些真中有假,假中又带着那么一点真的诬告,根本瞒不过狄仁杰。
狄仁杰现在既能查新案,手上又有旧案,有着忙不完的事情,对于诬告没有多看一眼,他们的目的并没有达成。
对此陈青兕也有些头疼,这人太精明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周奎是执行人,但狄仁杰不上套,他是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向陈青兕求助:“郎主,属下想了许多办法,都未能奏效。不得已,特地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查李崇德,想从他身上抓到一点把柄再告。属下觉得一个能够将李义府这混球都抬入族谱的家伙,身上一定不干净。”
他说着,露出了几分苦笑:“结果调查下来,这李崇德除了他将李义府请入族谱,拉出族谱外,也就一个疑是不孝的罪。”
陈青兕并不意外,他在大唐庙堂多年,对于朝中诸多大臣的性格官声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李崇德除了李义府入族谱的事情外,还真没有不好的名声。
“不孝可是大罪,疑是不孝是什么意思?”
古人重视德行,孝道居于首位,不孝之人是没有资格当官的。
这个规矩也并非全无道理,试想一下,一个人若连基本的孝心都没有,还指望他有忠心爱民的心思?
连自己的父母双亲都不顾,还能顾得了谁?
周奎说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陛下刚登基不久。李崇德的生母病危,有人说李崇德舍不得新朝的机遇,不愿回家照顾母亲。可事实是李崇德不但回家了,还为母亲守孝,期满之后,方才回到庙堂。”
陈青兕闭目沉思,这个案子自己不能牵扯进去。
以李治的性格,固然扳倒了武皇后,也必然会引火烧身,还得让狄仁杰来。
“我这边倒有李崇德的污点……这样,你安排人去告李崇德与叛贼上官仪勾结,至于原因,他用的治水之法,源之于上官仪的治水方略。”
这是陈青兕觉得很奇怪的事情,上官仪为相期间,一直致力于解决关中运力问题,让朝廷摆脱逐粮天子的头衔。
上官仪是陕州人,对于当地的地形特别熟悉,研究出了一套合理的治水开渠之法。
上官仪将之视为自己当任宰辅第一功绩,在此事上特别上心。
只可惜上官仪遇到了身体突然抱恙的李治,李治想要封禅,尽快完成夙愿,不愿意将本就不富裕的国库用在此事上。后来上官仪自作聪明,以为猜透了李治的心思,提议废后,犯了忌讳,让李治顺势借助武皇后的手,将之除去了,顺便也拿下了得关东士族支持的前太子李忠,给自己的儿子免去一大威胁。
上官仪的治水开渠之法也因此不为他人提起。
陈青兕之所以知道此法还是上官仪的儿媳郑氏交给他的……
正如历史的走向,上官仪的儿媳郑氏最终生还是下了上官婉儿,李治也依照约定,放郑氏与上官婉儿出宫。
陈青兕是有收养他们母女的想法,但郑氏性格要强还是决定要独自将上官婉儿带大。
陈青兕尊重郑氏的决定。
郑氏感陈青兕将她们母女救出宫,也将上官仪收集的一些书画相赠,其中就有治水开渠的方略。
陈青兕拜读之后,觉得大有可为,只是当时忙于封禅之事,朝廷也没有多余的人力财力,便往后压了压。后来李崇德提前提出治水开渠,让陈青兕好是惊讶,也就没有再提。
朝廷治水开渠是为了运送粮草,陈青兕也时不时的关注进度,结果他发现李崇德治水开渠所用之法竟与上官仪昔年的建议有七成相似之处。
陈青兕反而放心了,也就没过问。
只要行之有效,于国有利,管他用谁的办法。
陈青兕本不打算用治水开渠这件事来说的,避免影响工程进度。但相比已经进入尾声的工程进度,李义府李崇德的事情,显然更加重要。
崇贤坊,狄宅。
狄仁杰出身官宦世家,家境殷实,既在长安立足,理所当然的买了一栋宅子居住。
一回到家,狄仁杰便迫不及待的问:“可有人在递李崇德的诬告书?”
“有!”一位侍从打扮的青年将手中的一份帛书递给了狄仁杰。
狄仁杰并没有看,而是问道:“可发现人踪?”
侍从摇了摇头道:“投书之人有些能耐,奴只追得一身影,不知是谁。”
狄仁杰皱眉道:“连你都没能追上?”
侍从叫狄武,如狄家这种出身的大家,都会收养一些孤儿或是佃农的儿女,或为书童,或为侍卫。
狄武便是狄家培养出来的侍卫,武艺不俗,尤擅脚力。
为了寻得投书之人,狄仁杰特地安排狄武蹲守,却不想还是没有抓到背后的人。
狄仁杰接过帛书细看,眼中瞳孔一缩,这一次比起前几次,是有真东西!
一字一句的将内容看完,狄仁杰眼中透着一丝迷茫。
其实陈青兕错了一点。
陈青兕以为狄仁杰根本不在乎李崇德,其实是错的。
狄仁杰注意到李崇德比陈青兕想象中要早得多。
狄仁杰入御史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近年来的所有卷宗都过目了一遍。
在一堆陈年旧案之中,藏匿着一封状告李崇德的卷宗。只是那份卷宗内容给糊了,关键的地方给洒了墨汁,看不清内容,不知到底什么情况。
唯一知道的是案子是当年的御史中丞袁公瑜亲自负责的,而袁公瑜是李义府的人。
狄仁杰太机敏了,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李义府。
理由当然就是众所周知的出入族谱事件,狄仁杰士绅出身,自是知道族谱对于赵郡李氏这样的士族意味着什么。
李崇德能够将李义府妥协至将他抬入族谱,这背后一定有很深的关系。
陈青兕能够察觉这点,狄仁杰自然也能。
狄仁杰当即明白,原因就在这卷宗上。
只是狄仁杰将他搁置在了一旁,实在无从查起,李崇德是当事人,问他肯定不说。李义府已经死在了巂州,唯一知道详情的,只有御史中丞袁公瑜了。袁公瑜因受李义府牵累,给贬到了岭南,在辩州当任司马。
特地为了这个旧案,劳师动众跑去岭南辩州,也不合适。
狄仁杰决定将此案放上一放,毕竟这是十年旧案了,他手上新案旧案不少。
人力有限,一件件来。
可随着有人连续诬告李崇德,狄仁杰嗅到了一点不寻常。
是不是有人知道什么?
狄仁杰不查是因为没有一点头绪,关键证据都会墨汁涂抹掉了。真要有确切的证据,狄仁杰断不会放弃的。
于是狄仁杰就让狄武盯着,守株待兔。
结果并没有逮着……
狄仁杰看着手中针对李崇德的新“说词”,各种念头瞬间涌现脑海。
他一直以为背后之人不敢现身是因为怕,现在看来可不是怕,是有着很深的动机:至少对方知道上官仪,知道上官仪的治水开河疏,也知道李崇德采用的是上官仪的治河方略。
这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接触的,能够了解的那么深,放眼庙堂,也是屈指可数。
狄仁杰皱眉沉思。
狄武见状,有些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坏了大事,说道:“少主,再给奴一个机会,下一次定将他擒住。”
狄仁杰摇头笑道:“不用了,对方不会来了。也不需要见到他了。他真要知道什么线索,也不至于用此招让我将目光放在李崇德的身上。”
他摇头晃脑,走入屋内,心中却是暗忖:“这李崇德到底怀着什么秘密,一个十年前的旧案,何至于如此?还是这李崇德身上另有秘密,对了,李崇德的卷宗藏在了御史台的库房深处,常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对象想查的不是旧案,而是李崇德现在藏的秘密……”
“李崇德从哪里得到来上官仪的治水开渠之法?”
狄仁杰忽然想到一个破绽,上官仪是什么人?
上官体的创始人,昔年文坛领军人物,若非陈青兕的出现,他就是诗坛的一代宗师。
狄仁杰与上官仪并无往来,却也听过对方的为人。
如果是请李义府入族谱前的李崇德,上官仪与之深交,确有可能。但发生了这等丢脸之事,以上官仪的傲骨,绝对不会与这类人往来的。
他不可能得到上官仪的治水开渠之法。
狄仁杰察觉了线索,这点可以试试。
陈宅。
周奎心有余悸的跟陈青兕说着自己险些给发现的经过。
“郎主,狄郎君太狡诈了,他早就上了心,安排好手蹲着。还好属下懂些障眼法,躲避了过去。”
陈青兕怔了怔,笑了起来,道:“这小子,原来都是装的。也不知他会不会猜到我头上,多半会吧。好了,既然他接手,那我们就不用理会了,且看结果。”
周奎道:“接下来怎么办,需不需要将对李义府的怀疑也告诉狄郎君,便于他查?”
陈青兕想了想摇头道:“暂且不行,关于李崇德的案子得一点点查。如果幕后之人,真就是李义府,除非武皇后拥有跟陛下一样的权力,否则他永远都只能活在阴影里。他需要一个人站在明面上,李崇德应该就是他选中的人。狄仁杰查李崇德,武皇后李义府都会急,急便会出错,才有机会。反之过早告诉狄仁杰,那他的目标会变成李义府。”
“李义府一旦受惊,就不会出现了。不管是武皇后李义府都承受不住这个结果……必要的时候,可以告诉他,现在不行。”
陈青兕知道游戏的玩法。
现在的情况是他在跟武皇后与大概率是李义府的人隔空下棋,裁判是李治,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
想要下赢这盘棋,必须要有铁证,不是猜测判断。
现在他们掌握的一切情报都是靠着猜测,没有任何意义。
让狄仁杰这个棋局之外的人去冲,才最合适。
“郎主,屋外狄郎君求见……”
陈青兕与周奎互望一眼。
陈青兕很是镇定,周奎却有些惊讶,甚至带着些许慌乱。
陈青兕笑了笑道:“你去将他请到这里来,镇定一些,狄仁杰可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周奎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出去了。
不一会儿,狄仁杰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陈先生!”
“进来!”陈青兕道:“怀英来的正是时候,茶瘾犯了,煮好了茶,正缺一人品尝。”
狄仁杰入内行礼,恭敬的坐在一旁。
陈青兕将煮好的茶递给狄仁杰,说道:“可是工作上遇到了麻烦事?”
狄仁杰先品尝手中茶水,然后才道:“确实为一件案子烦忧。”
陈青兕问道:“可有需要相助的地方?”
狄仁杰道:“在御史台的旧案里,发现了一件半毁的卷宗。至于内容不便说,只是需要几个好手,跑一趟辩州。最好是周壮士,学生对于周壮士的能力,叹为观止,记忆犹新。”
在北上的时候,陈青兕让狄仁杰先行调查,让周奎跟着他,护他周全,也方便往来沟通。
辩州?
陈青兕刚刚派人去辩州看看袁公瑜是否在当地,第一时间就知道狄仁杰打算从袁公瑜身上下手。
他不动声色的道:“其他人我可以借你,只是周奎与我名为主仆,实为朋友。我做不得他的主……我将他叫来,你当面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