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兕刘仁轨的谈话,正是此刻百济最真实的写照。
房仁裕能力差吗?
当然不差,能够入李治的眼,足以证明他确实优秀。
他坐镇百济以后,推行仁政,将他在中原对中原百姓推行的那套方略都用在了百济的身上,拉拢地方豪强,颁布利民惠民的政策制度。
但是效果微乎甚微……
如果说扶余义慈是位暴君,房仁裕的安抚行为是有效的。
但扶余义慈是位仁主,他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百济民生经济很好,上下百姓不说安居乐业,却也能够踏实生存。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与大唐的伟大息息相关。
大唐经过南北朝的动乱,重新屹立世界之巅。
唐文化也开始向四方影响覆盖,大唐周边邻国无不受到波及。
也因此给了他们效仿的对象,不论是百济高句丽还是新罗都受到华夏文化的冲击,开始学习华夏现今的文化。
因故海东三国每一个国家都发展的很好,都处在蒸蒸日上的阶段。
也是因此后来高丽王朝的一位文人金富轼,将海东的这段历史与华夏的三国相提并论,写了一本《三国史记》。
扶余义慈深受华夏文化熏陶,幼年就被誉为海东曾子,百济上下皆称其贤。
因故房仁裕在百济的仁政便如锦上添一样,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
对于百济百姓来说,唐廷终究是入侵者,不是随便给块,就能让他们归心的。
至于军事才能,房仁裕也很不俗。
百济掀起的复国运动,在各地挑动暴乱。
房仁裕指挥得当,一个月之内,九破反叛军,斩杀了不少的百济叛军。
但是……
百济的叛军,却如野草一般顽强,屡杀不尽。
今日平定了这里,春风一吹,再度复来。
百济的反叛军,在正面没人是房仁裕率领的唐军的对手,但是房仁裕却无法将他们彻底铲除。
百济多山多林,反叛军往山里一钻,战斗力彪炳的唐军,便如瞎子一般,完全寻不得到对方的踪迹。
但并不妨碍,捷报频传。
陈青兕身在兵部,百济的军事情况,一封一封捷报跨海而来。
陈青兕看着房仁裕今日破敌多少,明日破敌多少,后日大后日……
总之半年中,房仁裕破敌的捷报竟高达六十三封。
陈青兕越看心越沉,但李治武皇后两人却是眉飞色舞。
承乾殿。
武皇后又一次给李治送上饭食。
李治揉着昏沉的脑袋,看着一桌子混乱的奏章,有些心烦意乱,推手一摊,将奏折推到一旁,有的甚至还掉下了案几,腾出了用膳的空位。
武皇后将膳食整齐摆上,看着一桌子凌乱的奏折,试探性的问道:“陛下,妾身帮你整理一下案几?”
李治正为此烦躁,当即颔首同意。
武皇后很规矩,并没有随意看,而是将所有奏折都整理妥当,整齐放好。
李治填饱了肚子,撤下了食盒,看着整齐的御案,心中突然畅快,道:“皇后给朕捏捏肩!”
武皇后就在李治的身后尽心服侍,李治也首次在武皇后的面前批阅奏章。
武皇后能够看到奏章的内容,但她并不敢吱声,只是一边揉按,一边看着。
一连几封奏章过后,武皇后眼前一亮,妩媚的眼眸透着几分欣喜,是兵部上传的奏章,里面的内容正好是百济传来的捷报:百济叛军贼首扶余丰鬼室福信道琛聚于全罗长水,意图进攻光州。都护房仁裕亲自领兵击之,大破其众两万,得首级三千,贼首溃散而逃,遁于山中。
“漂亮!”
李治最是担心百济情况,见房仁裕又获得好消息,拍着大腿笑赞。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武皇后,说道:“百济捷报频传,想来要不了多久,百济可定。”
武皇后赶忙赞道:“陛下英武贤德,乃当世圣君,区区百济,自是望风而降。百济既定,高句丽自也不在话下,届时陛下将完成先皇亦无法完成的丰功伟业。”
李治听了更是高兴,李世民之前,天下皆以汉文帝为明君典范,李世民之后,以太宗为贤主模板。
李治身为李世民的儿子,不想被自己父亲的光环遮盖,完成李世民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是他最大的愿望。
“借皇后吉言!”
李治高兴的拍了拍武皇后的手,继续翻阅下面的奏章。
武皇后也偷偷的看着,现在的她并不会处理政务,理政才能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并不能理解奏章里的很多内容。但她政治嗅觉奇佳,能够看出那些对自己有利,记在心中,那些东西得规避。
直到李治拿起一封,陈青兕的奏章。
武皇后明显发现,面对陈青兕的奏章,自己的丈夫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坐正了身子,从之前的放松随意,变得认真肃穆。
或许李治自己都未察觉,陈青兕的建议谏言,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不同的。
看着陈青兕的奏章,李治眉宇间的笑容明显消失了。
武皇后眼中也闪着一丝不悦不满。
陈青兕这是在奏疏里让李治提醒注意百济动向,让李治修书于房仁裕,改变方法,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武皇后强忍着不说话,房仁裕并不是她的人,现在的她,还没有资格有人,但房仁裕当初是站在李治这边,支持废王皇后,改立她为后。
这份支持,武皇后记在心中,所以
房仁裕真在百济站住脚,于她而言,也是一大喜事。
可明明捷报频传,为何会有百济有变一说?
武皇后想不明白。
李治同样想不明白。
武皇后是气恼。
但李治却是重视。
深知陈青兕的才略,便是李治,亦不敢轻易忽视他的建议。
“来人,去将陈侍郎请来。”
李治将陈青兕的奏章放到一边,下令去请陈青兕。
他将陈青兕的奏章放到一旁,继续批阅其他奏章,直至传来陈青兕来见的消息。
李治一边让陈青兕入内,很自然的看了身后的武皇后道:“皇后先下去吧……”
武皇后郁闷若死,却也不敢不从,只能慢慢离去。
看着在殿外等候的陈青兕,即便是这种情况,武皇后的脸上依旧挂着笑颜,对着陈青兕友善一笑。
陈青兕作揖拱手相送,然后才大步走进殿内。
李治沉得住气,先让陈青兕入座,然后才问道:“爱卿这奏章为何意?从百济传来的消息来看,情形一片大好,为何爱卿要朕担心百济的情况?”
陈青兕道:“陛下,百济的情况,表面看确实一片大好,这因为我军实力足够强的缘故。陛下,臣这里总结了房都护半年来的所有捷报,发现一个现象,百济越败越强,而我军却是越胜越弱。继续下去,早晚得付出代价。”
陈青兕将自己在兵部收集的资料呈递给了李治。
李治看着面前厚厚一叠资料,又是以清晰简洁的叙事方式,将房仁裕打的六十多场胜战的规模区别,一一作了对比。
一看就知道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李治最喜欢陈青兕这点,实干,以事实数据说话。
看着手中的资料,他发现确实如陈青兕说的一样,百济叛军,一开始只是很小的规模。
最初只有扶余丰鬼室福信道琛一支起义部队,响应他的也只是阶伯韦良丸山遥几支百济死忠将官响应。
扶余丰鬼室福信道琛所部被打的落荒而逃,如丧家之犬,韦良丸山遥直接被讨杀,阶伯颇有才略,却也只是领着部队,东躲西藏,不敢正面交战。
都是小规模的叛乱,可以说不值一提,但是随着唐军胜战越打越多,百济叛军反而变强了。
最近一次捷报,百济居然组成了一支三万的反抗军。
尽管还是输了,可真就这样下去,万一下一次再来十万,他们还能赢吗?
“为何如此?”
李治紧绷着脸。
陈青兕道:“因为民心不在了。继续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百济,只怕都会掀起反叛的浪潮。”
李治道:“房都护,对于百济的治理,并无不妥之处。”
陈青兕道:“确实如此,房都护并未欺民压民,反而待民以诚。奈何百济的民心是偏的,扶余义慈待他们并不差,并不能显得房都护的仁政有多么特殊。反之因为百济反叛军的出现,他们四处煽动百姓作乱,而我军四处征伐。大军所到之处,必然会影响百济民生,尤其是一部分叛军本就由百济百姓组成,无可避免留下杀戮之名。”
“四方讨伐,也意味着战火四起。扶余义慈为君时,百济内部安稳,而我军取代之后,却是战乱不断,一心求安的百姓,无法安心耕种,乱民横生。”
“两相一对比,高下立见。”
“陛下,您觉得,百济的百姓是站在我们这边?还是百济叛军那边?”
“百济越乱,境内百姓就越厌恶我们,反抗的力量也会不断加强。诚然,我军当前有充足的力量,控制局面,但真就这样下去,叛军的力量会越来越强,而我军终有疲累之日。到了那个地步,我们想要和平掌控百济,千难万难。”
李治是听明白了,脸色微微发白。
陈青兕也是后知后觉,他是知道房仁裕一时半会抚平不了百济的。
但因为他的提醒,唐军没有如历史上那般大意。
历史上唐军因为胜利的太快,完全没有将百济放在心上,只留下了小部分兵马镇守,结果叛军势大,逼得唐军只能退守几个孤立的据点。
现在苏定方留下了足够的兵力,房仁裕又是知兵之人,陈青兕就觉得哪怕一时奈何不得百济叛军,却也不会落于下风。谁想房仁裕捷报不断,却将百济的局面搞的几近崩溃,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爱卿,这可如何是好?”
李治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百济这般难搞,当初就该直接让陈青兕去,他既然能够通过一封封的捷报洞察百济隐患,想必不会犯此错误。
陈青兕一脸惭愧,作揖道:“臣无能,现在百济究竟什么情况,臣并不知晓,也不知如何应对。”
“叛军不能不平,纵容他们,必成祸患。率兵平定征讨,也会陷入局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想要挽回颓废之势,唯一之法,速战速决,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贼首,而非相互消耗。在百济的土地上,我们耗不过他们。只是……百济多山多林,想要做到,并不容易。”
李治也知陈青兕身在长安,能够洞察百济危局,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张良陈平也不过如此,说道:“爱卿不必自责。此非你之过……”
他沉吟片刻,说道:“朕先遣信使提醒房都护,让他莫要草率动兵,再派人去了解百济的真实情况,再做定夺。”
陈青兕作揖奉承一句:“陛下圣明。”
武皇后离开承乾殿以后,眉宇越皱越深,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
李治身体的异样,当今世上除了陈青兕最明白以外,武皇后是最清楚的那一个人。
但与陈青兕不同……
陈青兕明确的知道李治尽管身体差,还能再熬十几二十年。
武皇后却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天,大唐的天子得了不治之症,随时随地都可能病故。
她的儿子李弘是大唐太子不假,但只有六七岁,李治真要有个意外,孤儿寡母,如何面对满朝文武?
以李治现在对陈青兕的器重,他八成是辅政大臣之一。
如果他能全心辅佐李弘自是最好的,可万一年纪轻轻的他有王莽之心?或者他想立萧淑妃的儿子李素节?
武皇后自小受到兄长虐待,最缺乏安全感,胡思乱想一通,只觉得浑身发冷颤栗。
必须要有自己的人,必须要握有权势,唯有如此,才能不被欺负。
武皇后想到了房仁裕,目光中透着一丝坚定,必须要将他收为己用。
武皇后越走越快,直接来到后院,让人叫来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