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对弈
两条小道分开,温归姝才长舒一口气。
明赫,那本真假千金小说的男主。
因珍妃生他时身体衰弱还被人下了毒,所以他出生起身子就绵弱多病,主要命地还是从娘胎里带着一种奇毒,这种毒每每发作就浑身冰寒,生死不如,最是畏冷,且可能活不到二十五岁。
自然,这毒也就只有身为医师的女主顾霏能救。
顾霏进京寻亲前先在龙泉寺小住了几日,顺便为寺庙中的僧人看病积福,打探京中情况,也恰好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被人行刺的明赫。
顾霏心存善念随手一救,竟还发现明赫身怀奇毒,而她曾在医术上见过关于此毒的解法,但未曾尝试过,明赫为了求生也愿意让她放手一搏,两人就此来往不断,情缘展开。
明赫作为男主,在原书是个看似谦谦有礼宽厚和善的性子,但实际性情凉薄,只对女主顾霏一人心动一人心软。
今日她虽与明赫相见,但想来只要不与这位气运之子起什么冲突,也不和女主顾霏争什么男主,应当也不会遭什么祸患吧。
温归姝如此想到,不过......
“往后我若修府邸,还是莫要修池湖了。”温归姝的葱白玉指缓提着裙摆踏上台阶,忍不住感慨道。
杏春见小姐有感而发,便问道:“小姐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太多事了。”这府邸中的池湖假山等地就像是一个刷剧情的点一样,实在太容易出事了,温归姝还是决定干脆不要修了得好。
走着走着,黄衫婢女已经将温归姝带到了一间园林偏房,房屋不大但还干净整洁隐蔽私密。
温归姝这才安心重新换好衣衫,整理好发髻。
另一边,正在更衣的明赫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落水时难堪羞耻,他的面容冷淡,深棕色的眼底一片疏离漠然,潮湿的衣衫被褪下,那具单薄白皙的身躯薄肌紧实,漂亮有力。
明赫的小厮黄广单臂搭着衣裳,另一只手拿着毛巾去为他擦拭身上的水痕。
“已照着公子吩咐,今日之事必定会传开的......相比也一定会传到赵老爷耳朵里。”黄广低声说道,眸光时不时看向窗外门口,时刻警惕着有人偷听,“只是回去公子一定要把药吃上,您这身子可是受不了寒气。”
“这事办得不错。”明赫说道,年轻的面容倒是让人完全看不透心思。
“不过公子可有觉得,安阳侯府的世子与那日救下公子您的顾姑娘有几分相似?”黄广斟酌着词句说道,提到那位顾姑娘,可也是美若天仙清冷出尘得不似凡人。
黄广这般一提,明赫也对比起了这两张脸,好似眉眼间是有四五分相似。
明赫掩住眼底的思虑,倒是并没有回他话。
黄广倒也识趣,见主子没说话,他也就安静了下来。
观阳院,东厢房。
窗边榻几上正有两道身影临窗对弈,雅韵红木桌几上黑漆描金花卉纹棋罐盛着黑白两罐棋子,裱锦棋盘上黑白厮杀激烈,黑子猛攻急进,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失态凶猛;白子看似困局却从容不破,舍子回攻生机乍现,不输半分。
执白子的乃是一位老人,乌发已经杂白了大半,一寸长的硬胡须在他布满皱纹的手掌中穿过,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着是混浊,但偶尔一闪而过的精光却让人不容小觑。
执黑子的是一位青年,身高八尺,身形高大,玄色圆领衣袍上以金线绣着凶态毕露的睚眦兽纹,与梁宣一向崇尚的清雅之风颇为背道相驰,凌厉俊气的脸上却被左眉的浅疤稍纵破坏,平添戾气与煞气。
执白子的正是老安阳侯。
执黑子的是当今二皇子恭王。
“五年不见,王爷棋艺见长。”老安阳侯说道。
邵玹微微一笑,说道:“学生自知从前顽劣愚钝,前去西疆后便每日晨间于军帐读书,颇有感悟。如今真是后悔,没有好好听从老师教诲,自己学海苦作舟,才知老师字字珠玑......”
老安阳侯曾也再宫中为诸位皇子讲学过,只不过那时邵玹的性子被养得台放纵,不仅厌学逃课,还屡次忤逆师长,并没学到多少东西。
后来母族天翻地覆,他被扔上了那血淋淋的战场,才知道自己差得还有多远。
“不过我见王爷的锋芒还是不减。”老安阳侯感叹道,近乎古庙味道的熏香袅袅上升,白棋落定,棋局全盘翻转,黑棋全线崩溃,“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太好的事......”
他混浊的眼眸看着棋盘,这凶猛好战的风格虽较五年前有所收敛,但却还是透着一股子自负与傲气,太过张狂霸道,鲁莽冲动。
“十几年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来的,学生倒觉得,有些锋芒未尝不好。”五年西疆,让邵玹变了许多,又好像没变什么。
安阳侯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恭王已安定西疆,功绩千古,就这样有何不好呢?如今梁宣百姓安乐,世态风清,一切都已是最好......”
邵玹眉锋一挑,一枚黑子开始挣扎反攻:“真的吗?可能学生在西疆见惯了腥风血雨生离死别,倒觉得京中的太平安稳纸醉金迷愈发不适应。”
“许是西疆,才是恭王的安身之所。”老安阳侯再落下一子,击退邵玹的进攻,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恭王不该回来的......”
这句话让邵玹也颇有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位已经白发丛生身形佝偻再也没有力气拿着戒尺满宫追着他打的老师说道:“年少学书,唯有老师您是真心对我的。只是学生看不清老师您的好意......万般歉意,学生已不知如何表达,还望老师海涵。”
“既知老夫是好意,又何苦再踏入困境。”老安阳侯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人,还是莫要太固执。”
这些话,满京上下恐怕只有老安阳侯愿意对他说,也只有他敢对他说了。
“老师通透,学生惭愧。”邵玹回答道,“但学生始终觉得,有些事不应当如此,那就不应该如此。哪怕已成事实,也不代表那就是对的。”
话音落,黑子落下了最后一个位置。
老安阳侯这才发现邵玹所用计谋。
凶攻猛冲,玩得是大军压境恍人心神。
鲁莽自负,玩得是故意露弱诱敌深入。
伤己八百,玩得是虚假退让舍尾谋生。
此下,战局已经明了,白子反而成了笼中困兽,无路可逃。
“好啊,好啊,好啊!”老安阳侯一连说了三个好,“是老夫先入为主轻敌了,还认为恭王仍是之前那个吴下阿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这一手阳谋阴谋都玩得漂亮,还拿捏住了他这个老师对学生的轻视,倒是叫他这七十多的老夫子又做了次学生。
“瑕瑜互见,长短并存。锋芒毕露是惹人红眼,可是用的得当未尝不是另一种好事?”邵玹缓缓说道,他伸手拂过那最后一颗黑棋,周身的气场沉静却又透着一股无形的霸气与压迫感,叫人有些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老安阳侯看着眼前的恭王有片刻失神,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在恭王的身上窥得了宣厉帝的影子......
宣厉帝虽晚年喜好丹药昏庸惰政,可是年轻时却也是锋芒锐利杀伐果决。
他虽在登基路上以十几位兄弟叔伯的血肉铺路,但在政事上一改其父宣平帝胆小懦弱作风,大刀阔斧执行新政狠抓贪官污吏下放军权平反西疆之乱......将梁宣国改头换面海清河晏。
他的铁血独裁手腕虽让朝中文官多有诟病,但老安阳侯是真心钦佩宣厉帝的果决刚毅见识长远。
而恭王身上的霸王之气,与宣厉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这点子失神,很快被深深的担忧给取代。
恭王而非宣厉帝,如今的宣明帝也绝不是昔日那日日笙歌荒唐无能的宣平帝。
老安阳侯伸手拂下白子开口道:“老夫年纪大了,如今惟愿儿孙安康,此生无忧。恭王今日来了,不若去我那孙女的赏花宴看看?王爷如今还没娶妻,没准能在那赏花宴上寻得个心悦之人,也算是让圣上与贵妃宽心几分......”
白子一颗一颗退出了那黑白厮杀的棋局,老安阳侯也将话头转到了催婚上,不再与他论旁的。
邵玹心下了然,伸手帮老安阳侯收拾起棋局来:“西疆风沙太大,本王也是许久没见过这等宴席了,只不过恐怕本王出现,大家就都玩得不尽兴了!”
此时,邵玹的自称已回到了“恭王”。
老安阳侯的退让回避邵玹也不意外。
只是他幼年在宫中学习时性情被养得顽劣愚笨目中无人,唯有老安阳侯一人真心教导他,惜他天资又恨他迟钝,他那时却不知感恩珍惜,现在想来真是既懊悔又自责。
只是今日过后,恐怕他们二人之间也就再无老师与学生的身份,只剩王爷与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