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
太阳升起之后,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温暖,而是如同蒙了一层雾,阴蒙蒙的。
北离史官如此记载:帝大寿,是夜月晦红如血。翌日,日如紫,五星逆行守大微
兰月侯传来消息称,昨夜陛下欢愉太甚,今日疲惫沉沉睡去,所以免去朝会一日。
但明德帝没有露面,同时也因为天上的异象,所以搞得人心惶惶,天启城依旧流言蜚语纷飞。
各府衙都派出了人手,清理城中街道的肮脏污秽。
经受了一夜摧残的天启,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悲痛,不过还有人在,人是一种韧性极强的生物,只要生活没将其击倒,他们很快就能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一直到了下午酉时末,好不容易得以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上午的兰月侯匆匆赶来钦天监。
那突然被齐老头调走的事,看来老赵与小赵已经和他谈妥了。
“什么?”老赵难以置信看着脸上疲态减轻了不少的兰月侯,“皇帝请我入宫?”
“是,赵司正。”兰月侯道。
“找玉真,可有何事?”从护国大阵上下来,满是虚浮的老国师轻轻将赵玉真护在身后,圣心难测,莫非皇帝还在忌惮当年有关赵玉真下山的谶言,赵玉真如今身在天启,所以要问罪?
“陛下有旨,只是请入宫一叙,并无其他说明。”兰月侯答道。
“王爷,陛下的病情如何?”国师琢磨了片刻,接着虚弱地问道。
可等来的只是兰月侯一句无虞,看来是有些情况也不能同他这位国师透露。。
“国师只需要解读好这几日的天象。”兰月侯说道,“请吧,赵司正。”
“我也要随我夫君一同前往。”面戴面具的李寒衣起身倔强说道。
“李二城主。”兰月侯道,“陛下只召赵司正前往。”
“既然如此,还劳烦王爷回复陛下,贫道不去了。”赵玉真诚恳地看着兰月侯说道。
“你!”兰月侯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牛鼻子,抗旨上瘾了是不是,若不是打不过你早就把你打一顿了。
“贫道自成婚以来,未曾跟妻子分离过。”小赵剑仙淡定说道。
最后,那称侯的王爷做出了让步:“李二城主可以一同前往,不过要面圣必须以真面目示人。”
踏入清平殿,即使这里相对于一路上的宫殿来说更为清淡,赵玉真便感觉到浓厚的龙气,一条自舐伤口的老龙盘踞其上。
隐约中,似乎有一双眼睛窥探自己内心,李寒衣不免往夫君身上靠近了一些。
“哼。”小赵剑仙冷哼一声,那暗中窥探的阴冷感觉立刻消失。
走近龙榻,兰月侯早已经将明德帝扶起靠坐。
站在龙床旁,兰月侯以眼神示意赵李夫妇二人行跪拜之礼。
老赵剑仙尴尬,他一个三维的人物,你皇帝老儿就算有龙气护体,我这一下跪下去你受不起被我跪死了,那可咋整。
“咳咳。”
正当老赵纠结跪不跪的时候,皇帝发话了:“今日请赵司正前来,只作平凡一叙,无君臣之别。”
老赵心中松了一口气。
“赐座。”明德帝道。
夫妇二人便坐在了明德帝面前两个锦绣坐垫上。
明德帝复杂纠结的眼神打量着这夫妇片刻,然后开口说道:“朕从未召过赵卿到前,未曾想赵卿是如此楚谡华章。”
多年前李寒衣剑指太安,所以小仙女与明德帝也不算是第一次相见,明德帝今夜识趣地没提当年之事,也算就此揭过了李寒衣当年刺圣之事。
“贫道多谢陛下夸赞。”小赵剑仙坦然受之,他自知自己兰质玉颜,在这一点上从未谦虚。
随即明德问道:“朕听闻,赵卿有一柄天外陨铁打造而成的神兵,曾机缘巧合收藏入天剑阁。”
老赵一惊,这皇帝老儿不是要没收他的真理回天剑阁吧,连忙说道:“兰月侯说,入宫不可携带武器,所以没带来。”
“赵卿莫怕,朕并非贪图你的武器,朕享有九州万方,只是隐约好奇。”明德帝打消老赵的顾虑说道。
小赵剑仙却是如实回答道:“的确乃天外陨铁所铸,不过粗糙至极的剑胎,称不上神兵。”
“这天外星陨,为何可打造成为神兵?”明德帝虚心求教的模样。
老赵心中无语,识海内吐槽道:“我千辛万苦来到皇宫,你就为了问我这个?”
赵玉真轻笑,却是老赵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大气层严选,加持宇宙之力。所得纯粹之陨铁,在这个时代的火焰融不掉。”
“什么?”明德帝好像没听明白。
小赵剑仙无奈,只好翻译一遍:“自天外而来,天外之火将陨铁其杂质燃烧殆尽,淬炼出最为精粹的材质。人间之火难以熔炼其万分,故而这材质拥有了比凡铁更为坚硬的品质,铸成武器也就比凡铁更优秀。”
陨石坠入大气层,能摩擦出超过一千六百摄氏度的温度,最高能达到三千多度。而当下北离的时代,冶炼炉一千五百多度就能融化钢铁为铁水,而要造出能达到一千五百多度的冶炼炉,或许也就只有剑心冢和名剑山庄,相比之下,大气层严选出了的陨铁就显得优秀许多,所以陨铁这种材料,江湖上很少有人可以料理。
老赵很是无语,明明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东西,非要编排成神兵利器,与神仙扯上关系。
“原来如此,可以以理论释之,并非有什么神仙。”明德帝有些失落道。
“这算什么。”老赵剑仙想到了自己前世,那用在航天器材上的金属,“人类在将来,能造出比天外陨铁还要耐造的金属,到时候就算用最猛的鼓风箱也烧不红,何须求助什么仙神。”
“赵卿此话当真!?”明德帝眼神恢复了色彩。
老赵剑仙点了点头。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带着兴奋的咳嗽声,明德帝兴奋说道:“十二,快去取来。”
兰月侯慌忙取来一幅地图将其摊开在明德帝与赵玉真之间。
老赵看到了,一副山势走向,宛若一只飞天的凤凰。
只不过凤凰胸口心脏处,被用墨笔标记出了一处水库。
“朕的皇陵风水被破,赵卿可有解决之法?”明德帝恳切问道。
深夜请他赵御贞入宫,先是问神兵之事,然后找他看皇陵风水。
老赵不懂怎么吐槽这种封建皇帝的思想。
“凤凰属火。”小赵剑仙扫了一眼地图,“在凤凰心处,开一水库。”
“水火相克。”明德帝沉声说道,“风水。。。”
却不料那凤凰心口被注水的皇陵堪舆图却是被老赵收起,认真道:“陛下,只要利方圆万民,那便不算破风水。”
明德帝先是一愣,身为皇帝,他如何听不出赵御贞话中的含义,问道:“赵卿你是修道之人,信奉道教。则不信这种?”
“陛下,可曾听说过姜太公的枯骨死草,安知吉凶?”老赵说道,“有些信仰,不过是因为民智未开,需要将他们团结起来的工具。智者不法,愚者拘之。有智慧的人不会去效法,愚蠢的人才会被拘束其中。”
“贫道可以理解这些信仰,依旧是敬而远之。”老赵淡淡说道。
明德帝苦笑道:“赵卿,朕本是想问你其中之事,是否与皇陵风水被破有关。”
那年迈的老龙在龙床上缩起身子:“萧氏皇族,家门不幸,没有兄友弟恭,朕的位子是靠八王之乱流血夺来的而非继承而来,如今朕的子嗣也要走这种老路。是不是皆因皇陵风水而起,故而祖宗不保佑之。”
“陛下,若是召贫道入宫,为的就是问这番鬼神风水之事,那贫道恐怕是让陛下失望了。”老赵剑仙坦然道,“贫道对鬼神风水的认知水平,远不如齐国师。”
“秦宗室以军爵励战,遂灭六国,然失信于老秦人,二世而亡。司马懿背洛水之誓,以至礼乐崩坏,各大世家人人自危,凡事只求自保其家,以至五胡乱华,生灵涂炭。古如此,今依然。”老赵平静说道,“皆因皇族失信而起,所以历朝历代,夺嫡之争从未断绝,也是对皇族的一种程度的惩罚。”
“那,赵卿,请告诉朕。北离还有救吗?”明德帝强撑起身子,往赵御贞方向探去,急促而恳切地问道。
“有。”看着这北离最高权力却放下了身段,深夜虚心向他求问的暮气沉沉老人,老赵沉默了片刻还是回答道。
“还请赵卿教我。”明德帝自称为“我”,向老赵追问道。
老赵却迟迟不愿开口。
见赵玉真如此,明德帝了然:“赵卿可是有何顾虑?大可放心诉说,朕恕你无罪。”
老赵深深地看了明德帝一眼,道:“既然皇位会引起厮杀纷争,那便不用皇帝,不就没有纷争了吗?”
一直坐在赵玉真身旁低头不语的李寒衣,听到这般话,猛地抬头看向自家夫君。
“赵玉真!你大胆!”兰月侯大声怒斥道。
“陛下先前已经恕我无罪了。”老赵将兰月侯顶了回去。
“你!”兰月侯被老赵堵得不知该怎么回答。
“呵呵。”倒是明德帝没有发怒,却是笑道,“赵卿之言,犹如在说,人体发病是因为人还活着,若人一死去,便不会得病了。”
“那陛下是承认了,皇帝对于北离这个国家来说,是一种致命的病了?”老赵反问道。
这让明德帝大脑停止了一瞬,他自认为已经足够猛,将自己比喻为北离最大的蠹虫,可没想到还有更猛的人就直说了你皇帝是害死北离的病。
看到明德帝在思考,老赵又说道:“当然,贫道也有说错了的地方,要达到不需要皇帝的地步,北离便要空前繁荣,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发展而不会干涉打扰到别人。这个发展需要共同努力,是贫道因果倒置了。”
明德帝思索道:“赵卿你所说的那个地步,需要如何做到?”
“陛下莫急,这需要一步步来。”老赵说道,“最简单的道理,便是需要陛下创造出一个海晏河清,政治清明的局面,重用忠臣,罢免奸佞。才能谈及后续。”
不想明德帝却是摇摇头:“赵卿之言,恍若小儿。”
老赵剑仙一愣,自己还说错了?
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答明德帝便继续说道:“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同样在流,长江水可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一样养育了夹岸数万生民。怎能因水清而偏用,因水浊而偏废?”
老赵被明德帝这一问给难住了。
“自古皆然,劝朕偏用长江而废黄河,这岂可乎?自然,黄河若是泛滥便需要治理。能时便用,不能便废。”明德帝说道,“赵卿,庙堂不是那般非黑即白,也很有可能不存在奸臣,都是忠臣。”
“陛下,您说的不对。”老赵终于听明白了,明德帝的荒唐诡辩之处。
明德帝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面前这个道士,从未有人,敢直面明德,说其不对。
而那道士依旧敢于和他对视:“陛下这一论调的落脚点,只在于水可灌溉养育,而不是让两岸好。仅看灌溉养育,那便是水都可以达到目的。而若是要两岸都好,那便不止灌溉那么简单。”
“需要从源头处,一路治理,保证不浑不泛。让两岸之省皆可放心灌溉饮用。”老赵剑仙说道。
“可这需要多大的功夫!”兰月侯道,“譬如黄河,千百年来都不曾清过,长江年年洪涝灾害,并不是赵司正你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老赵剑仙点了点头:“这便是涉及到贫道所说的,发展需要共同努力,若是将黄河治理好,黄河不浊,百姓更能得幸。”
“贫道曾听闻,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老赵继续说道,“文官都能教育成清官,到时黄河便自然也能治理清了。”
“赵卿还是太想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无论是君臣百姓,皆有劣根性,难以改变。”明德帝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既然如此,贫道请问陛下,如何理解江山?”老赵发问道。
“钱唐太宗有云: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明德帝说道,“这民,便是江。”
老赵有些满意,略微赞同皇帝的说法。
“可又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明德帝叹息道,“江水滔滔,拍山而去。不曾有过眷恋一分山的情义。”
借用古诗,明德帝告诉赵玉真,山一直在看探望指引江水流向,而江水却无情离去。
“陛下,您又错了。”老赵剑仙再度说道。
“江水涛涛,拍山而去。陛下可曾想过,上一波拍山的江水,并非下一波拍山的江水?”
既然皇帝诡辩说胡话,那老赵也开始说胡话了:“人有生老病死,就像江水涛涛流过一波又一波。前浪死在前边,后浪奔涌而来。皆因山的指引,才能汇流入海。”
“百姓并不能长生不死,但这一代向山表示了敬意入海流,后代依旧要依山尽。”老赵忽而说道,“陛下,这滔滔不绝的江水,便如那生生不绝的百姓。”
“人民是江!哪怕若某日山阻挡了江的涌流,那江一样会将山冲垮推倒,然后再跨过。”老赵说道,“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人民发展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