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喝杯茶歇歇脚吧!”岩罕没有带她们去火车站,而是把三人带到路边一个茶摊要了一壶茶。
林自在猛灌了两杯茶,呆呆地坐着不说话,其余三人互看一眼,都不敢打搅。
刚才看到段公子那与初恋男友酷似的脸时,林自在脑中刹那浮现一段记忆:原来,她与初恋的分手,是林秀娥从中作梗。
老太太早将林自在的身体视为己有,万分不愿林自在谈恋爱,最关键的是她喜欢长相秀美或者文质彬彬的男孩,这种喜欢打球整天一身臭汗的武夫,不是她的菜。彼时林自在21岁,离她夺舍的天时足有千日,老太太担心有一日他们终会情难自禁发生点什么,于是干脆先下手为强,请了个私家侦探将男孩调查了个底儿掉,还将那男孩约出来谈了一次,暗示他的家境一般,不是她理想中的孙女婿,又趁男孩沮丧,暗中将符水倒入饮料,男孩毫无知觉喝了,后来居然真的不再喜欢林自在,转而追逐另外风格的女生了。
林老太太回头又在林自在跟前说些诸如男人都不可靠再深情的男女也终会厌倦的话。说实话,林自在还真因此对爱情产生了失望抵触之心。
她方才下意识连呼“不可能”,不是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而是对记忆中那符水作用的严重质疑:就是简单画了张符,嘀嘀咕咕念几句,化了灰,喝下去居然就让人移了性情?
这些天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去调动林秀娥的记忆,但一旦某些记忆被触发,还是会自动浮现的。
比如她刚想到那符文,脑海中就自动想起符文的画法,她连忙使劲摇头,挥去这些恶心的念头,看向说话的三人。
岩罕在和邱鹿鸣两人说蒙自到春城的火车票价,“最低的三等票是四元,二等票是八元,一等票是十六元。五天才有一班列车。”
田佩芝最喜欢逗岩罕,双手托着下巴支在茶桌上,笑眯眯问他,“岩罕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你常去春城?是不是那里有你的女朋友?”
岩罕果然又红了脸,清俊的面孔浮起一丝尴尬,“我从没坐过火车,我也想和你们一样,去春城读书,可不行,我要照顾阿奶。那个还有,我并没有女朋友,也没定亲。”说完飞快地瞄了一眼林自在,惹得田佩芝哈哈大笑起来,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
林自在没注意岩罕的神情,站起来说:“歇好了,我们直接去当铺吧!”
“当铺?”岩罕问。
“嗯,我们没钱,需要当了首饰买车票。”
“好吧。”岩罕把几个钱放在茶桌上,起身就走。
“静怡你真的还有首饰?”田佩芝跟在林自在后头,不停追问。
林自在不理她,只管跟着岩罕走路。
“静怡的箱子不是丢了,她怎么还有首饰?”田佩芝转而问邱鹿鸣,“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就捡到的那个金镏子,那么丁点金子够什么用?”
邱鹿鸣也嫌她聒噪,几步追上林自在。
几人穿过一条街,老远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色“当”字,四人一直走到那间临街大瓦房前站定,只见高墙高阶,看着就比旁边的店铺有压迫感。店门开了,一个男人从台阶上走下来,神情极为沮丧。
邱鹿鸣哼了一声,指着一人多高的大字说:“看着没,这就是上当的当字!”
“什么上当的当,你是说岩罕骗我们?”田佩芝凑过来故意歪曲。
岩罕连连摇手,“不不不,我没有骗你们!这是蒙自最大的当铺,还是春城的分号。”
“不是说你骗我们,是说商人逐利,我们只要进去,总要吃亏的!”邱鹿鸣又对林自在说:“静怡,我宁可陪你走路去春城,也不要你再当首饰,上次你当了一副你姥姥给你的耳坠子换矿泉水,我已经过意不去。”
田佩芝连忙接口,“是啊是啊我也很是过意不去。嗐,要不是滇越线上有恶性疟疾,咱们不敢随便喝水,也不至于非买那么贵的崂山矿泉水,说到底还不都是日寇闹的!”
说完又看看林自在,叹息道,“唉,这会儿恐怕连步行团都到了春城。”
林自在知道田佩芝的小心思,也不看她,拉了拉邱鹿鸣的手,“我们去了半条命才走了一半,所以后半段无论如何也得坐火车了。”
田佩芝立刻拍手,“就是就是!”
不等邱鹿鸣反对,林自在踏上了当铺的台阶,一进门,只见店面只有四五平米大小,完全不似外面看着那么阔大,木头柜台足有四五尺高,柜台之上还有一根根两寸宽的木栅栏,只留一个一尺见方的空档,给人一种进了牢笼的感觉。
没心思打量这些,当着几人的面,林自在在田佩芝的惊呼中,从衣领里抠出一副金耳坠子,又弯腰从一边裙角抠出捡来的金戒指,高举起来给柜台内的朝奉,“这些,死当多少钱?”
留着山羊须带着圆眼镜的朝奉接过掂了掂手,又看看成色,大声说:“成色低劣,样式陈旧!”
林自在听了一愣,忍不住笑出来,“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缺边少沿,破损不堪!”
朝奉没表情地睨了她一眼,“死当三块!”
林自在立刻伸手,“拿来!不当了!”
朝奉手一攥,“五元,不能再多。”
林自在继续伸手,“不当了!”
岩罕似乎认识这家当铺的朝奉,诚恳地说:“赵朝奉您行个好,她们是我的朋友,绕了半个中国,赶着去春城读书的,您给个实在价,总要够上十二元的车票才好。”
这回,老朝奉手一松,将首饰丢回林自在伸出的手中,“那您几位请便吧。”
“行行好吧!”岩罕着急了。
“自古就没人肯做赔本的买卖,你到别家去也没这个价!岩罕我看在你死去阿爷的面上跟你说实话,今年的金价虽是34元一盎司,可咱们山高皇帝远的不能相比,再说,这几样撑死也到不了半两,样式这么粗,成色这么差,我要出手,少不得回炉重新捶打一番,人工和损耗一除,哪里还有赚头?你就是到北平上海到春城去,也决计当不出十二块钱,岩罕少爷你还是莫要难为老头子了。”
“可你们不是春城......”抬头看那朝奉已扭了脸去,只得住了口,岩罕为难地看林自在,见她低头不语,顿觉自己无用,嗫嚅两声说:“要不,明天我再试试看有没有马帮肯带你们?嗯,再不成我让奶奶把家里的老驴卖了...老驴没人买,就借给你们,你们三人换着骑驴总好过一直走路......”
萍水相逢,林自在怎肯让岩罕出钱,对他坚决摇摇头。
邱鹿鸣扒着柜台仰头看向朝奉,“掌柜的,我们是从北平来的大学生,过段时间家里就会给我们汇钱来,您就做个通融吧,回头我们一定会加倍赎出的!”
朝奉昂着头,仿佛怕鼻梁子上的眼镜掉下来,右手像摇拨浪鼓一般说:“走走走!”
林自在又从衣领里扯出一条项链来,取出心形坠子里的小照片和一把小钥匙,连同刚才的首饰一起举起递给朝奉,“掌柜的你过一下秤吧,这些已超过一两的小黄鱼了,也远超一盎司,我也不要34块,你给25就行。”
朝奉接过又掂掂手,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小姐您知道,我说的是北平的价格,咱这穷乡僻壤......”
林自在仰头把这个微笑看了个实在,不由想起林秀娥最后俯身看她时也是这样成竹在胸的笑,心里膈应,就蹭地跳起来,一把抓回金首饰,扭头就走,“上赶子不识买卖,岩罕走,带我去车站,还就不信换不来三张车票了!”
朝奉看着空了的手心,哎哎喊了两声,“就依你就依你!25就25吧!”
林自在已几步出了当铺。
“哎哎,,28元也行!”朝奉拍着柜台大声喊,心中懊恼那个带坠子的项链做工精致,拿到春城定能卖个好价钱。
林自在站住了,却是看向岩罕说:“走啊,带路去火车站!”
岩罕心中也不喜朝奉的狡猾,又见林自在一副铁了心的表情,于是也走出当铺,伸手指了指方向,“走这边近。”
邱鹿鸣早跟着林自在出门了,只有田佩芝遗憾地看一眼老朝奉,又一跺脚,嗨呀一声也追了上去,想说什么,又担心林自在生气了真不给自己买车票,一时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邱鹿鸣建议说,“静怡,不如只把那个金镏子当了,换了干粮,咱们继续走!反正已经走了一半了!”
田佩芝弱弱地插一句:“连我都走不动了,静怡身体这么弱,你让她走到春城,脚还不得走废了啊。”
“你闭嘴!”邱鹿鸣像是终于找到出气筒,大声吼她,“从头到尾你一共就出了一块两毛钱,却吃得最多!”
“我...不止这些的...”
“对,不止这些,准确说是一块两毛五分半!”邱鹿鸣嗤了一声。
田佩芝脸色赤红,浑身上下拍了一遍,摊开说,“可这也是我所有的钱了,我连半分都没有留!”
“你还说!我们误了火车还不是因为你......”话没说完,田佩芝一把就死死捂住邱鹿鸣的嘴,邱鹿鸣愤怒地呜呜两声,扭动着却挣不开。
“你不说我就松开!”田佩芝力大无穷,邱鹿鸣只得点头。
“再翻小肠我就趁你睡着掐死你!”田佩芝恶狠狠地威胁,松开了手。
邱鹿鸣指指前面两人,“离那么远,岩罕听不见的,再说他眼睛里只够装下静怡,根本扫都不扫你。”
田佩芝转头,果然林自在和岩罕已经走到街口了。
“我要他看?一个穷小子......”
“你不看看你自己,这一路跟个乡下丫头一样野,哪有半分高等学府女学生的样子,连人穷小子也看不上你!”
“你又好到哪里去!”田佩芝哼了一声。快步追赶林自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