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在也觉得这世界太拥挤,她有时一整天都找不到独处时间来看看书。
顾丽影看懂她眼神中的赞同,叹口气说:“我也不瞒你,这次来我是打算介绍我小叔子给你认识的,不过我看出来了,你根本没看中他。”
林自在装疯卖傻,“你说什么呢顾姐,我才十八岁啊!”
“你可拉倒吧!十八岁也不小了!”顾丽影南方口音的东北土话十分有喜感,她又叹口气,“你知道吗,我看过外公家里的一本书,叫《京华烟云》。”
林自在下意识地点点头。
顾丽影笑,“你点什么头啊,你也看过啊!”说完还刮了她的鼻头一下。
“可惜外公家几面墙的书,都被人堆在一起烧了,《京华烟云》也一起烧了。书是解放前的,原版是英文的,叫《momentinpeking》,我读这本书时,大概十四五岁吧,我整天坐在外公的书房里,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
我很喜欢书中女主人公姚木兰,她真是个近乎完美的女人。怎么说呢,她算是道家的女儿,她父亲年轻时很荒唐,后来居然悟了道,他的很多观念都是我们现在不能接受允许的。木兰却嫁到儒家做儿媳,她的公公是个当官的,夫家都很喜欢木兰。作者简直把她写得太完美了!她长得漂亮,知书达礼,虽然家庭富裕,但她母亲又教导她和妹妹做女红做家务,她还天生是个胆子大的,人又聪明!
当她的丈夫背叛她,喜欢上一个女学生的时候,我气得连灌了两杯清咖,你不知道我看书时最喜欢吃东西,读好书更要吃美味的食物,喝甜甜的汽水,可读那一段,我只想喝苦酸的咖啡!”
顾丽影挽着林自在的胳膊,两人慢慢朝东边江边的方向走。
“我在气木兰,她对待婚姻的观念居然是顺其自然顺势而为,她放弃了深爱的才华出众志趣相投的孔立夫,甘心跟一无所成的曾荪亚过一辈子!气死我了,即便他背叛婚姻,她依然接纳他!我气得一天都没有吃饭!
我跟你提这本书没别的意思,绕了一圈,是想说,姚木兰是曾家三儿媳,她与曾家长媳孙曼娘是好朋友,她们曾很认真地约定要嫁入同一个人家,做一辈子的好姐妹。而我见到你的那一天,这个念头就涌现出来,我又想起这本书,我就想,我也要和你做好朋友好妯娌!”
林自在有点被她的话感动到,她停下来,认真地看她的眼睛,问,“你就仅凭我说的那一句话,就那么信任我?”
“不止那句话,你有与年龄不符的心智,有不属于这个县城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质,我从小就很敏感,我分得清谁是好是坏,也知道自己想交往什么样的朋友。你可能还不信任我,我也不十分了解你,但这都不妨碍我想和你交朋友。我知道你起码不会害我,不会...嫉妒我!”
“是啊。”林自在戏谑着岔开这个话题,“美女都极少有同性朋友的,我很同情你呢。”
顾丽影也笑了,“我存的这份私心,知道瞒不过你,索性先跟你坦白交待了。”说完这些,她觉得心里轻松许多,脚步也轻快起来,“我刚才说你的气质,是真的,我读过不少书,不知为何,居然说不准你的气质,说你像工人子弟吧,又很有书卷气,有点像我外婆相册里的民国知识女性,但是呢,又似乎混杂着一种让我难以置信的...神婆气质...哈哈哈,你不要打我嘛,我就是说感觉,我都说了我很敏感的...哈哈哈...”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迎面遇上沈长林,他穿着四个兜的制服,左上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身上一件军大衣只是搭在肩上,连袖子都没伸进去,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意气风发。
顾丽影见了他,眼睛一亮,站住了微微弯腰,真诚笑着喊了一声,“沈队长!”
沈长林其实早就看到她们,只是不确定她俩对自己的态度,一直装作没认出来,这时啊哟一声惊讶道:“这不是小顾知青?你啥前儿回来的!”
顾丽影被这一句“回来”感动到了,“我坐方便车来的,刚到,下午就走,没想到一回来就碰到你了,我还怕见不到你呢!婶子好吧,你家小妹妹也毕业了吧,我去年在县里中学看到她了呢。”
“快别叫队长了,你叔我现在就是个普通社员了,没啥能耐,就是用这一身老骨头,再使使劲儿,为无产阶级斗争贡献力量吧!”
“那好啊,沈叔进公社了,吃了供应粮,以后能给几个沈文沈武他们找个好工作呢!”
“嗐,我哪有那能耐啊!”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一阵,沈长林热情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得知她在知青点吃饭也不啰嗦,“那行,我让你婶儿给送点吃的过去,我就不掺和你们小年轻的了,下回回来再上叔家吃饭!”
告别沈长林,两人继续往前走,林自在很奇怪,“你对沈队长印象很好吗?”
“嗯,他人很好,尤其对我们第一批知青特别照顾,如果没有他的保护,我不知道有多惨呢。但是我们当时年纪小,做了不少错事,给生产队上添了很多麻烦,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挺对不起队员们的。”
“偷鸡摸狗了?”
顾丽影笑,“我可没有!”
“但是你吃了!”林自在肯定地指着顾丽影的鼻子,瞪着眼睛。
顾丽影打掉她的手,点点头,“那时候真像是饿死鬼托生的一样,每天都又饿又馋,男知青偷了鸡,我们就凑在一起,找个没人的地方,就烤了吃,没盐没料的,连血都没放干净,那也全吃了,你别看现在黄家明一副老成沉稳的样子,他当年最淘气最坏了,生产队的大鹅和狗,都怕他!”
“哈哈哈,还真没看出来!”
“唉,我们刚来的时候,生产队上很重视,给我们寄宿的人家拨了粮食,还让队员教我们劳动,各家各户对我们都很好,但我们谁也吃不了那个苦,没几天心都散了。
兵团那边越激进,我们就越沮丧,同样是知青,真是天差地别的待遇,他们发服装,吃大米白面,半机械化作业,还能练习实弹打靶,工资三十多块,还有三十多斤的供应粮。
而我们,就因为父辈的成分问题,别管成绩如何,都只能终日窝在小小生产队里,每天面对无知愚昧的...每天拼死拼活却仍然完不成劳动任务。太苦了,小西,真的太苦了,我从来不知道,做农活竟是那么苦!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身体上痛苦,精神上更痛苦,有时候我都痛恨我读过的书,是它们让我痛苦。
还有村民的流言,还有同伴的捉弄诋毁陷害,我没证据,但我知道就是她!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所以,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嫁人。那时候,我隐约明白了姚木兰的婚姻观,个人是无法与历史潮流抗衡的,除了顺应,除了适应,别无他法。
但是小西,你要理解我,我并不是放弃!我只是顺其自然。......我虽然不爱江福海,但我喜欢他爱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