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前排的几个男知青又唱起了歌,从“打靶归来”到“幸福不会从天降”,再到“我为祖国献石油”,一首接一首。
林自在暗自赞:年轻人就是活力十足,在火车上熬了这么久,唱起歌来依然浑身是劲!
林自在听到驾驶楼里来接他们的那个中年人对司机说,“别看现在唱,赶明儿嘎黄豆都得哭!”
司机也笑,“小孩儿嘛,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听说青山公社前几天死人了?”
“可不咋的,死得老惨了!”司机唏嘘,“我姑就搁青山公社,我表哥是粮库的,死那老爷们也是生产队的,你说说活啦让媳妇给弄死了,完还扔井里了,连下几天暴雨,屯子里都角着这两天儿水味儿不对,一淘井,哎妈呀,淘出个人来!”
林自在收回意念,回头多看了一眼,就见站立的几人里,居然有个背着手风琴的,他大概怕磕碰了手风琴,转回了身体,用后背靠着汽车栏杆,正好也看到了林自在,四目相对,那人脸刷地就红了,林自在却很淡定平常地转回了头。
这人正是火车洗漱间被她吓到的男知青。
她微微挪了挪屁股,后面没有靠背,这样坐着特别累。她坐的是自己提包,提包下面是包着一大块油布的行李卷,怀里还抱着装满东西的网兜。
汽车不停颠簸,网兜里的大小两个搪瓷盆总是发出牙碜的声音,还时不时和身边刘文静的盆碰撞一下,边沿都磕黑了好几块,她往右挪了一下网兜,结果盆底又和右边杭城知青的盆撞到了一起。
汽车有时候还会冷不丁颠个大的,拉着满满一车人,车厢都忽悠一下颠起老高,然后又库呲一声落下来,汽车好像随时都能散架一般,几乎所有女生都会在此时尖叫一声,连林自在都把空间里的车船平安符拿出来了。
前头出风头的几个男生也许是累了,或许是渴了,反正终于是不唱了,只剩绑在栏杆上的那面红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林自在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早上洗漱后她吃了一块玉米饼子和半个咸鸡蛋,这还没到中午,怎么又饿了!
唉,年轻人新陈代谢就是快!
林自在小心地从口袋摸两粒麦芽糖,尽量不使胳膊肘触碰到前后的人。
这糖还是邱鹿鸣当年在北平亲手制作的,空间存货并不多了。这辈子再遇到邱鹿鸣的可能性接近于零,这些东西是吃一粒少一粒了。她有些怀念地吃了一粒,另外一粒塞到身边刘文静口中。
刘文静立刻眼睛溜圆,口齿不清地说:“嗯真好呲...”
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说:“真好吃啊,你妈这不对你挺好的嘛,还给你带这么好吃的糖,我妈妈不舍得买大白兔,就给我带的水果糖。”
忽然一下又看到林自在手腕上的手表,一把抓住轻呼,“我滴妈!还给你买手表了!”
旁边几人都看过来,林自在收回手,自然地抻了一下衣服下摆,外套袖子就盖住了手表。“我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这手表算是补偿。”
没说的是,家里还多给了她200元钱和50斤粮票。
“是因为你姐吧?”
林自在点点头。
刘文静皱着鼻子说:“啧,要这么说,你妈是真挺偏向的,明明是你成绩好表现好通过了兵团政审,她非得偷偷去街道给你俩调换过来,她是你姐比你还大一岁呢!你到底是不是她生的啊,咋能这么偏心眼子!”
说到这里,又气鼓鼓地说:“我吧,平时成绩就不好,又不是团员,我爷还是富农,我去不成兵团也就算了,你要去不成就太可惜了!要是我妈这么对我,我肯定得气死,我一辈子都不搭理她!”
林自在的麦芽糖还没吃完,淡笑不语。
“你不生气,还笑?你是不是傻?”
“我已经生过一次气了,已成定局的事,总不能天天生气吧。”
“你还真是心宽,你姐到音河农场,光工资就得三四十块一个月,听说那边种大米,平时吃的也是大米管饱,咱们呢,到那鸟不拉屎的村子插队,一分钱工资没有不说,能不能吃饱都不一定!你这几块糖一块表就糊弄过去了?这能比吗?你呀你,就是太老实了!”
刘文静说完一大通,才察觉好友已面色冷淡地把头转到了一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以前说的比今天还多,也没见她生气,生气也没今天吓人,她心里就不托底了,用胳膊撞了她一下,“对不起小西,我也是为你抱打不平。”
“成事不说。”林自在转过头来,“以后咱们还是端正思想,接受再教育,并为农村建设添砖加瓦吧!”
刘文静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心虚地看看身边的知青,乖乖地点头。
......成事不说到底啥意思?
路况不好,解放车足足跑了三个小时,才到达嘉阳县城。
县城不大,街道也是土路,汽车行过,扬起一片尘土,一个在路边卖冰棍儿的白帽子中年女人,一手把冰棍儿递给一个小孩儿,一手快速地把刷着蓝色油漆的木头箱子盖好,还仰头看看他们的汽车,“哟,今年知青可不少。”
汽车直接开到县委大院里,所谓县委大楼,也不过是一栋二层小楼而已,百十来人呼啦啦就站满了半个县委大院。
名义上大家都是到嘉阳下乡,其实是没人能留在县城的,大家都要按照报名分配表上的详细到村屯生产队的地址,去插队。
插队插队,就是插到生产队。
嘉阳县紧邻黑龙江,隔岸可望苏联。
小县城不大,但辖区范围极广,森林覆盖率更是达到80%以上,有数不清的原始森林。耕地总面积也达到了150万亩,人口却不到六万,下辖六个公社三个镇,共八十个生产队和三个林场。
1972年这一批的103名知青,分别分配到了六个公社的三十个生产队中。
林自在和刘文静插队的是嘉阳县青山乡双丰生产队,这是公社所在地,相对来说人口较多,知青也就分配的多一些,共有七人。
刘文静兴奋挽住林自在的胳膊,“咱俩在一个大队,太好了,是我让我妈去求人改了的!嘻嘻,本来我去的就是双丰,后来听说你姐也分去了,我膈应她,就让我妈给我换到互助了,谁知道临到出发又换成你了呢,嘿嘿,我又让我妈给换回来了!”
“街道是你家开的吗?”林自在左边站着的一个女知青嗤之以鼻,“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怎么还能挑三拣四!思想有毛病!”
刘文静哼了一声,“你管的着吗!”
“你看我管不管的着!”那女生挑眉冷冷地说。
队伍前头县领导和知青办干部都讲了鼓舞的话,这一批已经是第五届知青,不管是县里领导,还是老百姓都过了新鲜劲儿,于是快速按照名单分配了去向,大家又爬上指定的拖拉机拖斗,分别去往各自的生产队。
乡村的公路条件更差,只有一车道宽,崎岖不平,路边隔着十来米就有一堆沙子,遇到会车超车,有一方就需要停在路边两堆沙子中间,等对方慢慢开过去。
林自在坐的是有着巨大胶轮的叫做五十五的拖拉机,二十多人挤在拖斗里,下了县城公路,车子更加颠簸,她觉得自己没有一秒钟不在晃荡,车轮扬起路面的尘土,根本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呼吸。
身边一个来自杭州的女知青已经开始哭泣,男知青们的激情也被打击,一路上除了那女知青的哭泣,再无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