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第一怕她生病,其次就是怕她早恋跟人学坏。
随着年龄增长,控制的力度就越发的大,她渐渐不主动和奶奶沟通,也从不提学校和课外班的事情,她记忆力绝佳,但理科不行,整体成绩就一般,奶奶也不在意她的成绩,课余安排她学钢琴和围棋,这都是奶奶喜欢,她却没什么兴趣。奶奶全不在乎她有无兴趣,甚至不在乎她学得好不好,只是让她学而已。当她钢琴一路顺利考到八级,围棋也到了业余五段,奶奶说,“行了!够了!”
也不知道够什么了。
她一直想养一只小猫,奶奶不许,说掉毛。
她还想学画画,奶奶也不许,说没用。
总之,她喜欢的,奶奶都不许,都说没用。
她就悄悄在课堂上画,作业留到回家做,这样回家就可以躲在房间,不必面对目光犀利的奶奶。
十岁这年,她能在课堂上随时追逐黑点,神游天外,往往是她驰骋千山遨游万里,回神后发现老师那道题目还没有念完!
太酷了!她爱死了这种神游!
也是十岁这年,那黑点变成了白点,不,也不能算做白点,应该是亮点,它在慢慢变亮。她觉得,自己这个游戏比同学们玩的电子宠物有趣多了,她用三年的童年时光,把一个黑点养成了一个亮点,简直太有意思了!
到十二岁,白点忽一日长成了一米见方的大方块,她是又喜又忧又惊,喜的是只要稍一凝神,她脑海里就能出现一个像玉石一样润泽的大方块,十分神奇。忧的是她此后再无黑点可以追逐,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惊的是,只有巴掌大小的额头,是怎么装下这大东西的!
她问老师:“人的脑袋里可以装多大的东西?”
老师笑:“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你的头脑里可以装下无数知识,可以无限宽广!”
她觉得自己的问题不适合再问老师,又去问奶奶,奶奶在画画,她站在奶奶身后看她一气呵成,觉得很神奇很痛快,奶奶放下笔,才看到她,不悦地问:“干什么?”
她指着自己的眉心,“奶奶,我这里有些胀。”
“啊?”奶奶立即转过身,给她把脉,把了两手,又用拇指捋了捋她的眉心,干燥的手指传递着力量,林自在觉得很舒服。奶奶说:“没事儿,学习累的吧?不用太用功,差不多就行了。”
林自在抿着嘴,嗯了一声,又咽下了后面的话。
奶奶的书桌上还有几张黄纸,上面也是红笔画的图形,乱七八糟,但似乎闪闪发光,她好奇地问:“奶奶,你画的是什么?”
“去去去,一边儿玩去!”奶奶用手挡住那些画。
她回到房间,按奶奶画画的笔顺,画了一张刚才看到图案,可惜其他几幅,只记得图形,不知道笔顺,只能是胡乱画来。
画完,她拿起几幅画,端详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索性丢下不管。
没有亮点可以追逐,林自在又在学校计算机课时上网上学了打坐冥想,奶奶每天九点就躺下睡觉,她便从这个时段开始打坐,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沉迷,完全都是在奶奶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她觉得欣喜而刺激。
十八岁那年大学军训,有个男生送了她一颗校园里的杏子。
那个男生长得十分帅气,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走路有点微微的晃,篮球打得很好,她常常站在场边女生后面,默默地看他打球。
那天在走廊里,林自在忽然与他迎面遇上,当时整个走廊只他们两人,那男生一路凝视着她,忽然露出洁白牙齿笑起来,在擦肩而过时冲她伸出左手,翻转拳头摊开来,掌心赫然是一枚杏子。
她被他眼中的光亮晃花了眼,晃乱了心,糊里糊涂就接了那枚小小的青杏,头也不敢回的跑到教室,一颗心还怦怦乱跳,她紧紧攥着杏子,不知如何处理。
少女情窦初开,内心的欢愉是藏不住的。
她手握杏子睡下,心里想,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青杏?它会不会很快烂掉?我要把它放到哪里,才不被奶奶发现呢......
第二天早上醒来,杏子不见了,她把褥子床垫都掀了也没找到,床下地上也没有,大家已经都冲出去集合了,她只好也冲跟着,接下来一整天都沮丧至极。
晚上,军训一天的林自在照例打坐,却吓了一跳,霍然起身,头咚一下撞到天花板,室友米糊糊问她怎么了,她揉着脑袋哦哦地说:“没什么睡迷糊了。”
那颗杏子赫然就在眉心那个大方块里面!
她将意念集中在杏子上,再一动,杏子就落到了床上。意念再次集中到杏子上,又收回了大方块里。
有些激动地琢磨了一会儿,她就明白,以往她看到的方块,其实是个立方体的投影,她脑子里那个“大方块”,其实是个边长一米的立方体,她可以将任意不超过一米长度的物体放进取出。
从这天起,林自在的世界彻底变了模样,她终于有一块奶奶关照不到的地方了,为此她觉得人生都有了意义。
大一下学期,她一连吃了两根绿舌头雪糕后,悄悄地应了那个男生的追求。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奶奶的意愿,有些害怕,还有些成就感。
两人交往后,生活有了不同的色彩,至今林自在仍觉得,那段日子是她最开心的时光。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一起轧操场,一起喂流浪猫,他们在冬日落雪的时候拥抱,在春天的白玉兰树下接吻,男生折了一枝开了四朵玉兰花的树枝给她,她很喜欢却莫名有些心疼那树,男生说有花堪折直须折,等花落了,长出叶子就不好看了。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枝花,她把花枝悄悄收到立方体里面,和青杏放到一起,在那里,它们永不会凋落枯萎。
初吻那天,回到家,明明没有晚归,她的表情管理也很到位,但奶奶鼻子抽了抽,忽然指着她厉声训斥,“你怎么那么不自爱!”
林自在犟嘴说:“我做什么了你就说我不自爱!”
“你身上有发情的味儿!”奶奶勃然拍着餐桌,眉毛都立了起来。
林自在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那一刻,她觉得奶奶就是个巫婆。
当然,巫婆老了,就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能控制林自在的钱,控制她的行动自由,却控制不了她的心和思想,林自在也看出,奶奶越加严控她的背后,透露出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畏惧和无奈。林自在几乎读遍了图书馆的藏书,却没有太多的社会阅历,也无人教她处事经验,她简单将奶奶的控制理解为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甚至还十分同情她,这就为自己的今后埋下了危险的种子。
谈判后,祖孙各退一步,奶奶答应她可以恋爱,她也答应奶奶不会让男友越雷池一步。
当奶奶再次嗅到发情气味时,带些气馁地说:“我也打不动你了,你不听话就退学吧!我不给你交学费了!”
林自在马上说:“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念了,我明天就去京城,到北大附近的小饭馆端盘子养活我自己!”说完就去收拾行李。
来啊,互相威胁啊!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最后还是哭着妥协了,“奶奶是为你好,我给你算过,25岁以前不能破身子,否则有生命危险!”
林自在才不信,她的生日不准,算的卦更不准了!但平生第一次战胜了奶奶,这使得她信心倍增。
整个大二,她每天都笑脸盈盈,整个世界充满阳光,她渴望每一分钟都和男友在一起,甚至暗戳戳想到了他们未来子女的名字,想到他们白头偕老的样子。
但,大三的时候,林自在失恋了。那个男生被一个热情奔放的女生给撬墙角了。
林自在只找过男生一次,并没有苦苦哀求,甚至没问为什么,她只是望着他的眼睛。男生满脸羞惭,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
自小就是不会苦求任何人的,即便心在滴血。
她转身就走。
奶奶似乎什么都知道,看着面色憔悴的她,幸灾乐祸地说:“活该!”
林自在察觉到那种年老者对年轻人青春的嫉妒,她气愤地斜睨着奶奶,真想报复性地去找那个男生,跟他出去开个房,然后回来就大声告诉她自己跟人睡觉了,然后看她气得发抖的模样。
但是并没有,即便不被奶奶多年教导,她也有自己的三观和底线,她做不到放纵。末了用了三天打坐冥想,算了,他没有看到她的灵魂,她也没有看清他的灵魂。
初恋大半都是不成功的。她从立方体里拿出那枚青杏,托在手心,呵,青杏,清醒。
立方体里面没有时间流速,这个青杏依然青涩,玉兰花也娇艳如斯,可她的初恋却已凋谢。
她把青杏装进一个铁皮巧克力盒子里,放在立方体的一个角落,又把那枝玉兰花轻轻放在盒子上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男人喜欢折花枝,而花,更喜欢长在树上。
从那天起,她把这个立方体叫做青杏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