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街挨着唐家花园,有个前云省都督为庆寿而建的戏楼,如今被联大租用,修整后做了单身男教师的宿舍。
戏台前是个大厅,围绕大厅的左右两边,以及后楼,上上下下共有二十几个大小包厢,都改做宿舍。金先生就住在正对戏台的一间大包厢里,林自在每隔一天就去那个大包厢里,取一次稿件,拿回来誊写,再把誊好的拿给金先生过目。
誊好的稿件,有时金先生还要再修改,于是她就要再誊写一遍,两遍,到第三遍誊写速度更快了,因为她已经背诵下来了。
一个月下来,因跑警报的缘故,书稿进度并不大,林自在都有些不好意思拿那三十元的酬劳了。
“我视力不好,你帮了我大忙,这是你该拿的。”金先生语气很轻松的说。?
林自在这才接过酬劳,又道声谢说,“先生,我看刚才有个人手里也拿着钱出去的,他是您的厨师吧。”
“咦,你怎么知道他是厨师,而不是我的助手呢?”
“很简单,他身上有股子浸润到头发丝儿和衣服纤维里的油烟气,擦肩而过就闻得出来。”
“哈哈哈哈!我要去告诉陈师傅,有小姑娘笑话他身上的油烟子味儿了!”
原来,金先生和住在戏楼的单身老师们都不会做饭,于是合伙雇佣了一个厨师做饭,每月另把工资的一部分再交给那厨师用来采买,然后就什么都不问只管吃喝,方才就是陈师傅上来挨家取采买费的。
林自在最初还担心金先生某天突发奇想,让她做顿饭来看看,她到底要不要拒绝呢,现在有专职厨子,她终于是放心了。
这天,又是去拿稿件的日子,林自在从郊外跑警报回来,就直接拿着在防空沟里誊写好的稿件去了戏楼。在大厅通往包厢的楼梯口遇到了刀玉兰,也不好奇她为何在这里,只点头打个招呼就上楼了,谁知刀玉兰也上了楼,在她身后一直跟到金先生的宿舍门口。
林自在敲门,里面传来金先生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一眼看到两人坐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定睛看,一个是梁玉城,一个是刀齐风,林自在略感诧异,却没说话,径直走向金先生,递上早就拿在手上的稿件。
金先生粗略看了一遍,点头说好,站起来到写字台边,将稿纸放下,用镇纸压住,又拿起另外一沓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稿纸,和一沓新稿纸递给林自在,“慢慢来,快考试了,不要耽误学习。”
林自在笑,“好的。”
“嗯,听说你是上学期一等奖学金获得者,这学期如果因此耽误了名次,我可是赔不起哦!”
“不会的。”林自在这样说,一是表明自己不会耽误拿奖学金,也是说金先生不会赔不起的。
金先生居然都听懂了,哈哈大笑,连说两个好,又指着两个男生,带点激动地说:“小陈同学,我来介绍两个好儿郎给你认识!”
林自在对于金先生能用“好儿郎”这样的词汇,感觉有些意外和好笑,金先生一直是标准的洋派人,动辄话语里夹杂着英文,今天这样传统的来形容两个大学生,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接下来几秒钟,她就明白金先生为何这样激动了,原来梁玉城是来跟金先生告别的:他马上就要去巫家坝航校了!
“你也当飞行员了?不上学了?”林自在脱口而出,盯着梁玉城问道。
“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但国家春城现在正需要我的保护!”梁玉城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
林自在忽然双目发热,有种想哭的冲动。就像以前在网络上看到逆向而行冲进火海的消防员的视频,她总是热泪盈眶,心生敬佩,她感慨那样年轻的生命,面对危险可以毫无畏惧义无反顾。
她每次都要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有没有勇气这样做?
答案是,没有。她胆小,连去做消防员的勇气和念头都没有。
她被林秀娥教育得循规蹈矩,尤其惜命。
她又羞愧了,低下了头。
再抬头,眼神却撞上一对晶亮闪烁的眸子,她一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蓦地袭上心头,毫无理由毫无预兆。
对面的刀齐风也是一愣,双眸震惊茫然又激动无措。
两人的视线像是被谁拿线绳系上了一般,足足对视了十秒钟,然后听到金先生说:“哦,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这句话终于解开了绳子,两人都移开视线。
气氛尴尬。
尤其梁玉城吃惊地左右看着两人,最终轻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林自在心脏狂跳,脚趾扣地,她从没应付过这样的尴尬事,有些无措,慌乱地把稿纸放进书包里,匆匆与金先生告辞,又头也不抬地对刀梁二人说了一句:“感谢你们为国效力,祝福你们平安!”
然后胡乱一点头,转身就走,险险撞到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刀玉兰身上。
刀玉兰后退一步,眼神跟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刮了两刮,才恶狠狠地对刀齐风喊:“哥!你还不回家,妈眼睛都快哭瞎了!”
林自在恍惚地下了楼,之所以这样,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前身一直是抗倭积极分子,她来了后,却只是参与了识字班活动,其他的都不积极,每天就是吃吃喝喝,打坐赚钱。梁玉城几次来邀他参加活动,她都认为他是在追求她,全都拒绝了,刚才被刺激了一下,这才全部想通,万分赧然。
还有更大一部分,则是因为刀齐风,他们之前也见过一面,大概是从未对视过的原因,并不觉得这人如何,可今天看了他的眼睛,两人对视的刹那,只觉得脑海翻涌,心潮澎湃,这种感觉太陌生了,连林秀娥几百阅历里都没有过。
是一见钟情吗,是前世的缘分吗?
又或者又有一份记忆就要破土而出了?
下到楼下大厅,一转弯,就见沈先生喜气洋洋地拎着一个箱子从外面进来,平素温文尔雅的面孔,如今笑成一团,笑容看起来,十足就像秋天喜获丰收的农家汉子。
“老沈!来了吗?”有老师在楼上冲下面喊。
“来了来了!”沈先生仰头不迭地回答,放下箱子又回身小跑去迎接,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手中又接过一个背包。
女子容貌清丽,风尘仆仆,身后跟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妈子,手里紧紧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一个名字在林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差点脱口而出。
许是她灼热的目光太专注,那女子也看向了林自在,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笑笑。
林自在上前一步,礼貌地叫了一声,“师母好!”
“你认识我。”女子的声音不是惊奇,甚至也不是问句,只是客套的一句应答而已。
“嗯!”林自在点头。她当然认识,这是大名鼎鼎的张女士。最早留心徽省张家四姐妹,是因为她们的名字,她觉得她们的父亲简直太会取名字了。
女孩叫做“和”,是非常上佳的名字,而她们名字中间的字,又都是以“儿”为部首的,十分特别。她见过兄弟姐妹以江河湖海或以斜玉旁草字头页字边等部首取名的,还从没想过,“儿”这个部首还可以取出这样文雅的名字呢。
你问沈先生是谁?他是中文系的教授,后世所有学中文的,不不,所有被九年义务教育洗礼过的学生,哪个没读过《边城》呢?
还有,“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多么平淡而震撼的爱的宣言啊!
林自在不禁又去看张女士的脸,原来,这就是那个幸运的女子,那个沈先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