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
天灾频发瘟疫肆虐,皇室无道,宦官干政外戚争权大族兼并;
皇胄士阀者,骄奢淫逸索求无度,苛绢未尽赋缗又至;黎民黔首者犹如身处水火,啃草食土人脯裹命,生不如死。
潜愤暗涌怒流积蓄风云际会,雷火闪耀!
巨鹿张角者登高疾呼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天下州郡,过半应之;万千黎民为生计尔,头裹黄巾汹汹蚁附,屠士灭族杀官破城,怒火燎原洪流激荡烽烟无尽,强汉之覆始也。
中平元年,角亡,黄巾败灭,但,其所燃之星火已广布神州,明灭不定……
中平二年,二月。
北风凛冽,滹沱河似一条银带穿行于太行山中,远处的山头上,落雪依稀可见。
蒲吾,刘氏坞堡外。
焦糊味夹杂着烟火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残破的坞堡,座落在山脚下的一个里乡正中,周围是一圈圈低矮的草房,坞堡座落其间有如鹤立鸡群,堡墙上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头,斑驳的土墙上,黑一块红一片,堡墙下,堆满杂物,余烟未散。
坞堡四周,东一团,西一簇的近千人,抬着简易的木梯,推着简陋的冲车,正在攻打着坞堡。
拄着一根木棍的张晟,站在山坡上,看着几里地外的这副景像,双目久久的凝视堡下的杂物。
虽然,此张晟已非彼张晟,但是,也许是灵魂融合的缘故,他还是有些忧伤,因为在这些石块枪棒箭矢滚木混合着的杂物中,这具肉身最好的一个玩伴己然死在下面,感同身受,伤心也就难免。
两天的时间里,坞堡内的火球弓箭,石块,轮番上,甚至还有金汁。
金汁者,煮沸的粪水也!
做为一个穿越者,这点常识他还是懂得的,倒霉蛋原主就是在前日攻堡之时,为了躲避从堡墙上浇下的金汁,慌不择路的跃下了云梯,进而摔得七荤八素的。
没成想,他这一跃,虽然躲过了金汁,但是,却便宜了近两千年之后的一个工科狗。
沧海桑田,一跃千多年!
两天的时间,张晟终于接受了穿越这个事实。
苦!
张晟此时的心中比吃了黄莲还苦。
贼老天和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亲人已如隔世不说,别人穿越是美侍成群,文拥武卫,而自己呢?只是一个蚁贼,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黄巾蚁贼!
脚下的石子硌得张晟的脚底板生疼,收回目光,他觉得双腿越发的沉重,站累了的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把有些乏力的身子靠在一块石头上,抬手擦去额头上冒出的虚汗,摸一摸隐隐作痛的胸腹,原主从几米高的梯子上跌下,内脏受伤是难免的。
“大兄,今日能成吗?也不知道宝叔,山叔,石头他们有没有伤亡?”
于仲担心的声音响起在身边,打断了张晟的思绪,让他想起来,自己现在可还是一个黄巾军的小帅呢。
原主张晟,是个年方十六岁的猎户,颇有勇名,尤其是一手箭术不凡,他跟着里乡中近百的乡人,从山窝窝里走出来,初随大贤良师,广宗城破,又逃至下曲阳跟随地公将军,从一个小卒混到了小帅。
及至下曲阳被破,又凭借其不错的身手以及猎户对危险的天然敏感属性,带着为数不多的手下,逃过了被皇甫嵩砍下脑壳砌为京观的命运。
但是,一同走出山窝窝的乡人们却只剩下一个巴掌之数,其余的,已然永远的留在广宗城中下曲阳南,变成了一堆枯骨或京观,成了别人功劳薄上一个个惊艳的数字。
今日能成吗?就这个攻法,明年都够呛!
“难。”
张晟在心中鄙视了一下罗四,回了伙伴一个字。
这些流贼,全都是黄巾军败北之后流窜至黑山的,没有一点组织纪律。
眼前的坞堡是蒲吾大户刘氏,按祖辈排,兴许人家还是高祖的子孙,依之前得到的消息,刘氏族人就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百口子,如果加上佃户丫鬟仆奴,怕不是有一千大几百之数。
两天来,罗四带着人打打歇歇,自己人倒是伤亡近百,而刘氏借着堡墙之利,并没有多大伤亡。
虽然县中防御空虚,但是,照这么拖延下去,一旦等到州郡的援兵到来,谁死谁活可就两说了。
肚腹中隐隐传来的揉搓感,把张晟拉回现实,饿,太饿了,辰时的半碗野菜混着点米糠的汤水,小半天的工夫早就耗得精光。
抬头看看,日已过午,张晟起身,想回转山口内的临时营地,一边的于仲蔫头耷脑的立刻起身跟上,口嘴嗫嚅,明显想说些什么。
“阿仲?怎么了?”张晟随口询问一句。
“大兄,我们离开另择它处存身吧。”于仲抬起头,犹豫一下,说出了一个请求。
离开,另择它处?
天下之大,除了这茫茫黑山,又有什么容身之处呢?
做为一个蚁贼,在别人的眼里,自己这些人就是士族眼里的死敌官军眼中的肥肉,融合了倒霉蛋的记忆,让张晟清楚的知道,广宗城下,漳水岸边下曲阳南那一颗颗的人头是怎么来的?
投降,人家不接受投降,只会取了你的脑袋筑京观赚功劳,自己等人此时如果离开这黑山,八成会变成人家功劳薄上的数字。
想离开也可以,得等到真正的天下大乱,等到董卓乱政以后,刘跑跑曹老贼袁四世生出逐鹿中原的野心之时。
暂时不能离开!
因为张晟知道,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学褚飞燕,坐拥黑山,即便离开,也要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
想明白一些事情的张晟看着愁容满面的伙伴追问道:“阿仲,你为什么想离开?”
“大兄,昨日攻堡你不在跟前,罗四想逼着让我带着弟兄做先登,我拒绝了,他话说的很不好听。”于仲讲了他想离开的缘由。
弱肉强食,自古亦然!
灵魂融合性格已变的张晟点点头,他已不是后世那个中二无忧的工科狗,也不是那个无脑只懂耍枪弄箭的莽汉倒霉蛋,看着远处攻堡的人群,张晟冷俊的脸上,慢慢的升起一分杀气。
下曲阳兵败,树倒猢狲散,张晟带着百余残兵败将九死一生逃来这山谷安身,其后,陆续有败卒逃入,其中,最大的一股便是这罗四,罗小帅所带之队伍,他们逃进来时有三四百人,罗四仗着人多势众,鸠占凤巢,已经不太把张晟,于仲这些人放在眼里,大有收编之意。
以前的倒霉蛋为了兄弟们忍气吞声,委屈求全,罗小帅也顾忌他们其中几人的身手,留了一份余地,暂时没有撕破脸火拼。现在看来,这头豺狗打算借着自己受伤之际,要把这件事情了结。
自己想找死,那便怨不得旁人。
张晟的一双大眼,慢慢的眯起,敛去了杀气,默默的注视着远处坞堡下的人群。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事,想要坐拥其成?那就拿命来搏。
计较已定,张晟收回目光,腰身弯了一分,步伐也迟顿了一分,手中加了一分力量,拄着木棍慢慢的往谷口移挪。
“大兄,明日你就在谷中休息将养,别出来,看他能把我们兄弟怎地?”于仲关心中带着愤恨的声音响起,同时,一只大手有力的扶住了张晟的胳膊。
听到伙伴的话,张晟停住脚步,看着身边这个小自己几个月的伙伴,看着他那张钢须乱竖的黑脸,郑重的说道:“阿仲,我曾听人言,成大事者,藏于心行于事,我们想要在这乱世中立足,就要学会收起那些无用的牢骚,这样,我们才能活得长久些。”既然来到这乱世,身边这些伙伴就是活下去的依靠,还是希望他们能尽快的成长。
“知道了,大兄,我就是在你面前唠叨几句,放心,在那个贼球面前,我,我忍就是了。”于仲不笨,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兄弟二人,又开始慢慢的往谷中挪移,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哀嚎声,低低的啜泣声,夹杂着咒骂声混成一片。
谷中的一个背风窝处,几十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伤卒,散乱的或躺或卧,在等待着老天爷的决择,死或者活,全凭天意。
日已西斜。
张晟听着嘈杂,躺卧在罗四回谷休息的一个石洞边,眼角的余光扫过洞中几个罗四的亲信,紧一紧身上带血的衣衫,心中思谋不停。
“小帅回来了……”
呼喝声在谷中响起。
哭嚎声止低泣声歇,能动者纷纷起身,不能动的伸长了脖子,齐齐的望向进入谷口的人群。
张晟看过一眼众人,他知道这些人在看什么,他们豁上命所图的,不过是一口吃食而已,可惜,罗四又会让他们失望,让他们的血白流。
“小帅!”
“罗帅!”
“……”
人群越走越近,面目清晰可辩,伤卒们招呼不止。
“驴球,着什么急?安心养伤,明日一定破堡……”
公鸭嗓的声音响起,声音的主人知道伤卒们的诉求,喝骂着,算是回应。
希冀满满失落纷纷。
张晟眼角的余光放在了进谷的人群上,贼卒们身上血迹斑斑,个个垂头丧气满脸苦色,离洞穴三四百米时,分成几伙四散开来,只剩一个满脸戾气的汉子,身着破烂的襦袄,当先往洞穴而来,身后跟着几个亲信,左边的抱着一幅铠甲,右边的拎着一根长枪。
机会!
见此情形的张晟心中一动,收回余光,脸上带起一股痛苦之色,右手慢慢的搓揉着胸腹。
“大兄,哪里不舒服?某帮你。”于仲见到张晟脸上的痛苦,语带紧张的询问一声,一只大手搭上了伙伴的肚腹帮着一起搓揉起来。
张晟无视了兄弟的询问,支楞起耳朵关注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做戏做全套,这个伙伴心眼儿太直,有些事情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那样才显得逼真。
“呦,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从梯子上摔一跤就要让我们堂堂的张小帅去见祖宗?”
脚步声止,罗四的公鸭嗓戏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分幸灾乐祸。
张晟“努力的睁开眼睛”,“强自”收起痛苦之色,装出一副正常样,看一眼罗四那张黑脸,刚想回怼一句。
身边的于仲已然呼哧带喘的起身,猛喝出口,“再咒一句试试!”
“怎么的?想造反!”三角眼中带着凶光的罗四,盯上了于仲,随着他的喝问,其身后的亲信,纷纷端起了枪棒。
“阿仲,退退下,去看看山叔他们。”张晟拄着木棍“艰难”的起身,冲于仲吩咐一句。
“大兄,他,他咒你。”于仲心有不甘。
咒?如果诅咒能死人,要刀枪做什么?
“去!”张晟“努力”站直身体,冲于仲低呵一声,于仲无奈的转身,罗四的亲信们见其离开,端着的枪棒慢慢的垂落。
默默看着这一幕的张晟,转头对上那张黑脸,对上罗四那双凶光烁烁的三角眼。
“罗四,放心,某见不见祖宗……咳……咳咳……””话说到这里,张晟忍不住低下头去,连串的咳嗽不止,迫不得已,他的腰身又弯了许多。
只是,三角眼并未注意到,在张晟低头咳嗽的间隙,他把舌尖垫在牙齿间,狠咬了一下,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之时,张晟止住了咳嗽,抬起头来,重新对上三角眼,继续刚才的未尽之语,“罗四,某见不见祖宗,得得由某自己决定。”
冷风冽冽,四目相交。
张晟感觉到了自己嘴角上的凉意,看见了三角眼中的凶光逐渐的被一丝怜悯和更多的欣喜取代。
“哈哈哈哈哈,好,你决定,你决定最好了,哈哈哈……”
罗四见到张晟嘴角溢出的一抹血色,今日攻堡失败的郁闷之色忽然间一扫而空,哈哈一笑,伸出一只手,搭上张晟的臂膀,他想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将死之人。
近两百兵卒即将归自己所有,日后谷中之事将由自己一言而决,如今短暂示好,安慰一下他,在罗四看来正是时候。
只可惜,罗四有点高兴的过早,失去警惕,忘记了眼前这个“快去见祖宗”之人曾经也是一名噬血的凶人,他并没有注意到张晟手中这两日拄着的棍棒下端已经由秃变尖插于脚下的碎石之内。
等的就是这一刻!
示敌以弱,攻其不备!
在罗四的手臂搭上来之时,张晟腰身一沉双臂聚力,手中的棍棒猛的提起,棒尖如毒蛇吐信,自下而上,自后而前,划出一个短弧,带着主人坚定的意志,直奔敌人的小腹。襦袄对上棒尖传来略微的一丝迟滞,张晟双臂之力聚于一点,瞬间发力猛挺前送一下,棍尖突破阻挡,一个突进,阻力消失,他前握的左手已然紧贴上了罗四的肚腹,一丝温热沿着棍棒反渗而出,一片腻滑。
“啊……”
黑脸皱成了一团,腰身弓成了烂虾,畅笑变成了惨叫,拖着尾音响彻空谷。
“罗帅?”
“小帅?”
“贼怂,你敢?”
骤然间的变故,让罗四的一众亲信呆愣当场,直至罗四的惨叫响起,他们才纷纷端起枪棒,呼喝上前。
间不容发的工夫,张晟自棍棒上撤回左手,一把勾住软成一堆泥的罗四,把其反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怒视众贼,沉声暴呵,“站住,往前一步,死!!”
啊……啊……哇……
往前一步,死……
一步,死……
死……
惨叫混杂着余音,回荡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