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巫明丽问李清婉:“你现在感觉出什么了?”
李清婉本因为吃醋的缘故一肚子邪火,现在早就被那些婴儿半腐烂的尸体,被那污泥里的脑浆,被猪圈里半裸着身体瑟瑟发抖的女奴们浇灭了。
可她心里终究是不甘的:“嫂嫂想说,她们很可怜,很命苦,所以叫我对她们好一点?”
巫明丽不置可否。
李清婉追上前去,争辩道:“可是,她们可怜又不是我造成的,自己命苦,就去挣命啊,扒着别人的男人不放算什么!那别的女人不可怜吗,非得给她们让男人!我不可怜吗,我的驸马,竟要我和一个丫鬟共事一夫!”
巫明丽便知她还没开窍。
“她们可怜和你有没有关系,以后你会知道,我先要反驳你的另一个观点。挣命,能不能挣命。可不是她们说了算。导致那么多女子想攀龙附凤,想当妾室姨娘,想斗垮太太夫人的根源,并非她们选中的男子与之迎合,而是因为男人们剥夺了她们其他的出路,迫使她们只能选择在男人身上下功夫。”
巫明丽毫无负担地甩下一个又一个惊人之语,今天她带出来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清芳不必说,郁红金凤都口风严实且常年在外奔劳,对世道的认知本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丁武和李琚有点像,都听不出来深意,都听巫明丽的话。陈式更是一朵奇葩,看看他娶的每一任妻子都是寡妇,再看看他把女儿从夫家抢回时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气,就可知道他也有些不同俗流的想法。
他们几人非但不觉得巫明丽言语出格,反而觉得颇有深意。
清芳按着马头,把他们带到了城东一处败落的祠堂,从生满青苔的篆字儿可以读出,大约是一个姓傅的人家。
祠堂的匾额门窗等,全都被搜刮去当柴烧了,垒墙的砖瓦石块,铺地的青砖,也被扒走了。
墙圮梁摧,残垣断壁,野草比人头还高,早成了叫花子和流浪汉的暂宿之处。
清芳扔了几个钱,把暂住的人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然后扒开一丛蓬草,指着一块被叫花子拆下来当门用的石碑说:“就是这。”
石碑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大字:“傅氏三女讳祥之墓”,这是一块墓碑,曾经长眠于此的人是一个叫傅祥的女子。
李清婉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点眼熟。
巫明丽徐徐介绍起来:“听说过吧,三十六年前,睿帝开了一次不限男女的科举,那一次有四个女子考中举人,更有一个女子考中了状元,对经史军政,无不了然于心,真正的天之骄女,才华横溢,辅国栋梁!若是一个男子中了状元,会有怎样的未来,你应该很清楚。而一个女子中了状元,她却年纪轻轻就埋骨荒野!”
巫明丽轻轻摩挲着石碑上的字,问道:“为什么啊?是她不够挣命,不够出色,不够有才华,不够自尊自立吗?明明考中了状元,明明才能足以为官,却被赐婚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宗室子弟,因为她的公婆认为她那么会读书,一定会管教丈夫。而她最后竟死于丈夫的毒打!只因她企图收几个女弟子,而公婆认为她这是不安于室,丈夫认为自己失去了颜面。死后她的遗骨被夫家丢弃,是傅家姊妹一起出钱在家祠给她安置的衣冠冢以飨祭祀。
“公主殿下,你告诉我,当今之世,一个女子,一个宫女侍婢奴仆,她有非同凡响的智慧和才干,她想经商,想读书,想挣钱,想当官,她想改变自己和子女的命运,不再当任人鱼肉的奴婢,她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她要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李清婉终于想起了傅祥这个人物,三十六年前,时间并不久远,可是故事传说里,却是傅祥有才无德,离经叛道,不符合朝廷的取士标准,最终赐金送还。
那可不是有才无德,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
李清婉打了个寒战。
女状元啊,那可不是女中状元,而是真刀真枪和男人们一起在院试乡试会试殿试里杀出来的天下第一。
然而死后竟埋骨荒冢,衰落至此。
那另外还有四个考中举人的姑娘呢?史书上没有她们的名字。大约那个“举人”,也只是她们嫁人时的一项嫁妆罢了。
巫明丽看看天色,说道:“走吧,带你去最后一个地方。这一次,让你看看,一个女人,她凭借自己出色的技艺才华挣下若大家产,却不肯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婚姻,不甘心当男人的附庸,会是怎样的结果。你知道响玉班吗?去年重阳,咱们在三嫂家看过响玉班排的《四郎探母》。”
李清婉点点头,想到巫明丽后脑没长眼睛大约看不到,她改口说:“我记得的。”
“记得就好。”
巫明丽领着人直奔京兆尹堂审的地方。
堂审一年也没几次,非是罪大恶极,颇具教化意义,轻易不会开堂审。
堂审是公开审判,就在府衙外大堂办,任何百姓只要想看,围在外面就能看。
巫明丽她们赶到时,本来就半死不活的沈玉英又被审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只剩一口气吊着。
李清婉的四个丫鬟,以及内务司派出来接李清婉回宫的仪仗都在京兆尹这儿等着。
四个丫鬟看见李清婉,松了口气,她们不敢抱怨,只能拍着心口围上来小声说着自己的担忧。
内务司派出来的内侍满脸笑容:“公主殿下,咱们这就回去?”
李清婉道:“不急,看完这场。这是怎么回事?”
内侍们和丫鬟们才刚已经吃了一肚子的瓜,迫不及待地往外倾吐起来:
“说是这个沈玉英,抛头露面,引得大小姑娘们都往外跑,败坏风气,有伤风化!”
“告她借着在各家各户唱戏的机会,引逗良家妇女,撮合成奸,行不轨之事!”
“与人争利,好强逞能……”
他们七嘴八舌地数出沈玉英的十几条罪状。
巫明丽则冷笑一声:“若都是真的,请响玉班去唱戏的几家王府,都成了什么地方?”
众人方觉对啊,若是沈玉英真的走到哪勾搭到哪,那些奉她为座上宾的王公侯府却难道没有发觉。
正在众人疑惑间,上面的京兆尹着人用冷水将沈玉英泼醒,喝问沈玉英道:“本府命你即刻婚配与牙行掌柜郑三,从是不从?”
郑三亦在旁边站着,面相大约五十来岁,大腹便便,满脸横肉,说着风凉话:“我说沈班主,您心气儿高,再高高不过太阳,怎么,京兆尹府大人叫你嫁我为妾,您还不甘心情愿?您说您一介女流,在家唱唱戏,教教孩子,吃香喝辣,不好么?非得在外面搅合,赔笑赔小心的,脏活累活什么不干?怎么比在家躺着一身轻松啊!”
沈玉英一口血沫吐在郑三脚下,望着台阶下,又闭上眼。
京兆尹审到现在也乏了,旁边有个幕僚说了一句话,京兆尹点头,便叫郑三拿聘妾文书来,打算直接给沈玉英按指印。
巫明丽又动了动嘴角:凉凉地说道:“你看,这就是女人,自己拼出命来,上面的人一句话,就得回家扒着男人去。沈玉英的那些弟子们,从此只能在各个府里,给人当玩物,当妾室。公主殿下,你现在觉得,那几个侍婢攀附主家,错在她们吗?她们倒是想凭自己的双手挣自己的口粮身份,然而世道联合所有人绞杀女子的出路,你认为她们能怎样呢?”
李清婉没做声,但是拳头捏得死紧。
忽然围观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人高喊:“这不成了仗势欺人了?就是要沈班主回家相夫教子,咱们这么多男人,非得选郑三不成?我乃保延侯府的人,我出三百两,买沈玉英!”
马上又有一个什么国公府,出八百两,后又有出一千的,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他们争抢沈玉英,自然是看中了响玉班的女子,这俩月,响玉班为了救沈玉英可谓毫无保留,但是最漂亮最值钱的几个女人,人身还在呢,要拿下她们,当然要拿下沈玉英。
郑三和他背后的人,也正是为此而来,不然为何要为一个半死人这般筹谋。
郑三将双手抱拳,高高拱起:“我奉的是奉德公府的命令,怎么,你们还要和奉德公府过不去吗?”
奉德公府就是皇后娘家,谁不知道皇后地位稳固,且有进言的权利,她虽不为自家谋取利益,但奉德公就是地位超然,捏着不知多少人的命脉,谁敢招惹奉德公府?
马上才刚沸沸扬扬的人群就安静了下来,郑三志得意满地交出聘妾书给小衙役。
小衙役拿起沈玉英的手指就要往纳妾书上按,沈玉英满眼绝望,气息奄奄地念了一句白:“吾……宁……死岂肯留于此地”
是戏文上,关羽从曹营杀出,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回刘备麾下的一句词。
巫明丽眼前一亮:好念白!李清婉那样的习武之人,特别是舞刀弄枪骑大马还自诩忠君爱国的,谁不拝关公?
巫明丽趁机浇了最后一勺油:“这个官儿呢,真是个贪得无厌的昏官,收人家几个钱,引的不知哪里的法条,非但攀扯各个王府,现在连母后娘娘都牵扯上了,简直不知死活。”
李清婉立时上前两步,飞起一脚把那衙役踹出去几丈远,又转头一脚踹倒郑三,怒目圆睁:“无耻之尤!奉德公府也是你配提的?”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巫明丽马上找到内务司的内侍:“去找城防兵马司来,就说有人诬陷奉德公府花钱买通官府,公主和对方起了冲突!”
内侍“啊”了一声,面上充满迷茫之色。
巫明丽道:“再不去公主就要吃亏了,你去了,结果不一定坏,你不去,接不到全乎个的公主你就得死。”
内侍恍然大悟,赶紧叫人保护公主,自己拔腿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