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明丽习惯在办事前后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后续都提前做个应对,就像当年抢小柔那会儿,下策偷人,上策让蜀王妃把人送过来,她全都计划好了。
虽然还是常有意外,但是总有个沾边的应对准备。
李清婉战死的结果,巫明丽当然也早有准备。
她祈祷坏事不会发生,然而既然发生了,她就必须积极应对。
首先是她对李清婉战死一事要负什么责任,巫明丽自己觉得自己最多负一半,是她撺掇李清婉去的,也是她给李清婉提供了思路,但李清婉若是不乐意,她又不能强行压着李清婉去打仗,所以她的实际责任大概是一半。
表面责任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她给李清婉的怂恿,大多发生在两人的场合,宫里不一定知道。且排在她前面等着负责的人还有至少十个。
方无适来了书房,在巫明丽下手悄悄坐了,一声不吭,等巫明丽吩咐。
巫明丽斟酌再三,先列自己的应对之策。
要不要将责任大包大揽?
大部分时间最好是不要太扎眼,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帝后心中对命妇的基本定位大约是“女子罢了”,未必会多记恨。
而且人总是擅长自我治疗,时间会冲淡一切不愉悦,陛下本质无情,皇后本质只爱亲生儿子和太子之位,李清婉的死,带给他们的痛苦是短暂的,巫明丽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背,为的是长久的利益,又能保护一些比她更应该负责的人。
好的现在确认她要冲第一个去揽责任了,包揽的方向是什么?
教给李清婉不属于她本分的事情?妄议朝政,挑唆怂恿?
巫明丽选择第一种作为“罪名”。其他的罪太重,太主观恶意,巫明丽背不起。
而第一种,她有“前科”罗剑胆。其实也包括李琚,包括蜀王妃。
确认了方向,组织措辞。
巫明丽又停下笔,仔细思考:宫里对她和李清婉的来往劝导,知道多少?
除了知道她的“意气”“利益”说,是否知道她还给了地图?又是否知道均势论主动权和三方矛盾对立之说?
这里要随机应变,按帝后的表情来调整策略,奏陈上写得含糊一些。
巫明丽将大意敷衍一番,交给无适立刻扩写成文,她还得拿去与田趁月商议一番。
无适坐到巫明丽对面,接下草稿,大略浏览一番。
白羽趁这个空隙,将笔墨白纸都铺开,又将巫明丽那边儿收拾好,收拾到一半,白羽忽然怔怔地说:“主人娘娘,你不要太伤心。”
巫明丽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贴贴脸颊,一片冰凉湿腻。
齐敏则抽出手绢,却有些犹疑,一时不知该叫人打水匀面,还是该悄悄地帮主人遮掩过去。
巫明丽主动抽走了她的手帕,轻拭眼下,道:“你去门口守着吧,过两刻叫人打水梳妆。”
白羽和齐敏福了一福,一起退了下去。
方无适已经看完草稿,将白纸划定区域,不急不缓地扩充文字。
一边写,方无适一边问:“若不知天下之大,昏昏昧昧,一生过去了也便就过去了。夏虫不可经风雪,不知冬是夏虫的福气;井蛙不会游泳,不居海是井蛙的运气。娘娘既然让那位殿下醒了过来,朝闻道,夕死可矣,想必那位,心中无憾,宁可明明白白地去,胜过浑浑噩噩地苟。”
巫明丽含泪笑道:“巧了,前年和一位长辈说到了一模一样的话。那位说自己悟了,太痛苦,不如不悟,‘被聪明误一生’。你也悟了,更愿意了悟,清清醒醒地痛苦了局。该捉你去见那位,坐着辩经辩一天,看看有没有个胜负。”
“我是在那位殿下的立场说的这话,想那位受了无上的富贵,见过会当凌绝顶的风景,自然更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方无适道,“那么主人娘娘自己呢?宁可无知无觉亦无痛无苦,还是明明白白煎熬折磨?”
巫明丽道:“我的回答从未改变:我不仅要自己明明白白,我还要你们每个人都明明白白,更要你们明白之后不觉得后悔和痛苦,能有个明明白白的安耽。”
方无适点点笔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共勉。”
这一次田趁月和巫明丽倒有不同的意见。
他的判断和巫明丽一样,不同在应对方面。
田趁月更倾向于“藏”。
不论如何,帝后没了一个女儿,他不敢赌人对子女的爱的浓厚深淡,万一记仇个十年八年的,如何是好?
反正前面还有西军总督和西域都护府扛着,罗剑胆更是第一责任人,巫明丽犯不着上赶着找打。
巫明丽冷笑说:“和皇家谈感情,田先生还没看懂呢。当年先生背负冤屈,官司未尝不曾打到陛下跟前儿,陛下只要一句秉公办理,先生此时早不知官至几品!那么陛下既然厚爱先生,却为何就不肯说一句‘你们私下打闹不要妨碍他们能臣’?总不会是因为打闹起来的两家都是皇亲国戚吧。”
田趁月当然知道原因:“陛下以雷霆砥砺,小臣不敢不修心养性。”
“蜀王是陛下和娘娘的爱子,娶的还是陛下救命恩人的女儿,眼见着不好了,行事越发偏颇,再看陛下和娘娘,规劝吗?点醒吗?还是放弃吧!没了这个,自有其他。”
田趁月道:“可能对皇子们不一样,陛下对恩人很惦记。”
“田先生骗骗我也罢了,别把自己都骗住了。惦记?指三月告病假,七月才想起来吗?桂堂,陛下在这个世界上呢,只爱自己。这原也对,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和陛下同心同德,陛下不爱自己,难道爱你们吗?对子女的爱,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少得可怜。陛下记得恩德哪,疼爱女儿哪,尊重老臣哪……是陛下希望外面的人知道的事。但是陛下的行为骗不了人,在哪儿花时间,在哪儿花心思,在哪儿花钱,心就在哪儿。”
田趁月受了一辈子忠君爱民的教育,对世事也有非常洞见,却总觉得有一些违和之处,隔着一堵墙,就是走不出去。
巫明丽一直在帮他拆那堵墙,今天又拆了他一块儿砖。
陛下的心在哪里?首先是皇权,然后是文治武功载入史册。
皇后的心又在哪里?首先是储位,其次才是儿子。
对女儿的死,他们伤心吗?伤心。
能伤心多久?真不好说。
“娘娘,虽然如此,小臣也怕万一。稳稳妥妥,不好吗?”
“咱们稳稳妥妥,西军怎么办?本来偷袭北莎原,就做了两手准备,成则武功盖世,不成则西军全责。凌劲死在战场上了,要让他为公主的死亡负责,是不是太过分了呢?陛下在气头上时,好坏也不知道,凌劲啊,凌劲上头的副指挥使啊,京里参与定制偷袭的五军大营兵部各枢机,又怎么办田先生,你别笑话我,我倒是想大包大揽,恐怕我还没那个资格。而且,话还要回头说,今日伤心,一年两年伤心淡了,只记得北莎原大捷了,我此时不跳出去,将来那个功劳,也想不起我来。再则……”
巫明丽敲打桌子上摊开的罗剑胆的那封信,“再则,她的身后事,我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