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明丽对皇帝陛下承诺,将亲至田亩,手拃尺量,不是说说而已,她和李琚真去郊外了。
不过人在郊外田野,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真正的统计方法当然不是手拃,这一拃才半尺,拃到几时去?
淮中遭灾虽然严重,可赶不上淮南两江那么惨,他们在淮中最多也就能呆个十几天。
所以什么信王出城督促清丈,都是幌子。
真正的田亩统计却在以工代赈的支出里算着。
以工代赈里有一项就是清理洪水退后被毁坏的田亩,及时杀毒杀虫等等,按每天清理的数量发放额外的物资和钱银。
她根据民夫们每日汇总报上来的每个人清理完成的田亩数,以此为计数底本。
数据的合理性真实性,全由三级汇报统计的官员胥吏民夫自己做主,她根本不管。
只要别少得离谱,太过于脱离她的了解估算,她就当是真的。
淮中的水热条件比淮北好,淮北四百万亩耕地,淮中只多不少,巫明丽只要求摸上来四百二,多的就当是“合理误差”“上下默契”,巫明丽也不强求。
民夫一天能清整田地三至六亩,本地征集的民夫中,参与田地清淤杀毒的约在二千之数,其他还有清理道路屋舍的,每天汇上来的数据一目了然。
数据相互关联,每天调拨的工钱人头数,清理的结果,以及待清理的田地屋舍数量,都有相互关联,想作假,很困难。
管理工赈的同知最先发现信王出城是醉翁之举,发钱的簿子才是根本,他当天就篡改了民夫清理田亩的数字,然后次日就被信王长史老张姚谆等摁在府衙里,当场剥夺一切职务,形同软禁。
因这位同知一贯吃拿卡要,勾结商旅买卖,知府过问一句,得知罪在贪墨赈济粮,被信王查出他负责的施粥比别处清,连糠麸都不叫灾民吃饱,于是暗骂一声“眼皮子浅的狗东西”,也不甚在意。
而后上任的同知老老实实,几次暗地里伸手都被田趁月半途拦截,他便知形势比人强,专心给田趁月当狗,再也不敢有任何隐瞒,当然也就没将此事禀告给知府。
要说田趁月着实是个人才,这是他第一次踏足两淮地界,却只靠沿途收拢的几家流民为向导,就将上下关窍摸得清清楚楚,新到任的这位同知,以及知府调来专门奉陪李琚一行的心腹师爷,都是何等的人精,在本地经营那么多年,好处利益没少占,偏偏就被田趁月管束住了,一个消息不敢给知府知晓。
就这么着,他们白日里出城,沿好容易清理出来官道,各处巡查。
本地那几个田连阡陌的富户,花费甚巨,雇人从中阻挠:
或将冲积来的草木砖瓦堆在田上作障目之用;
或收买充任向导的人,故意将田地介绍成荒野,将上等地说成是下等地,将围湖圈的熟田说成是滩涂;
又有雇佣流民闹事的,既听不懂官话,也说不明白官话,看见打扮光鲜的官老爷来了,就一窝蜂用上去,抱腿抱马,讨饭讨钱,让他们一日行不得三里路。偏李琚对这些人,打也打不得,杀也杀不得,便绊住了。
再买通了记录数据的胥吏,在每日丈量的土地田垄地界上做文章,将原宽三尺的小溪,记作三丈,原阔三丈的水潭,记作十丈,那些围湖筑的堤堰,全都不计其中。
果然,前两天,李琚尚能盯着人丈量城郊官田,第三天起,每每无功而返,所录田亩数,也远不及真实的数量。
府城中的乡望正暗自得意,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时,这一日黄昏,几家人正在齐家别业里聚众对策,边骂信王多事,边交流应对有效的策略,忽然别业正堂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信王手下鱼贯而入闯进来二三十个,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就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捉起来,拿绳子绑了,串成一条往外赶。
事发突然,所有人猝不及防,甚至搞不清楚状况就被绑了。有的人灵性,见势不对翻窗逃跑,外面却早有侍卫守株待兔。有人以为是土匪冲门抢掠,大声呼救,却不知这里齐家的家丁奴仆,早就被无声无息地制服了。
齐家主带来的大管家更是为了活命,已经将所有自己知道的情报都出卖给了信王妃。
卢齐阳陈及其余几家,总计三十几口子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今被信王直接串了,往街上一带,就跟那街市上卖的牛马羊猪似的,脸皮厚的举着被捆的手挡脸,脸皮薄的恨不得立刻就去死。
卢家主自觉交上家产之后,一直谨言慎行,没有犯过其他任何罪,信王抓他,根本师出无名,且他自恃是淮中第一人家,最有脸面,其他人家以他家马首是瞻,此时危急存亡,合该他主持大局,尽一个首领的威风的,故此被抓进驿馆之后,听见信王兴致勃勃与王妃表功,卢家主立时嚷嚷起来:“我乃赈济救灾有功之善人,知府褒奖我‘积善之家’,就算是皇子皇孙,这般不恤下情,摧残良善,也该有个说法吧!”
驿馆外面围满了人,驿馆自从住进了信王一行,每天用工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且给钱给粮都阔绰,主家为人和气大方,是顶顶好的讨饭圣地,没事儿还要挤过来三五十个等工的人,这里有热闹看了,更是一下子钻出来百八十个看热闹的。
他们听见卢家主这般理直气壮地叫板,也纷纷讨论,虽然卢家以前不是个东西,但是近来表现是还不错,府里县里,摆了几十个粥棚,原本他家的佃农度日艰难,近来也好了,工钱也上来了,似乎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又像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此,就好像值得再给个机会了一样。
齐家主阳家主在这嘈杂的讨论声中,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也不安分地叫起来:“信王如此残暴,可是君子所为,可是仁人所为?我一条老命死不足惜,但要天下人都看看,信王是何等酷吏!”
其他人亦纷纷附和,卢家主亦觉找到了同伴,底气也来了,面露悲愤,仰首告天:“我命合该此劫,但使魂归地府,就是告到阎王殿前,也要求个清清白白,不做那枉死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