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谭蒙却没有揭穿李卓的秘密,甚至她还能理解李卓所有的想法,她指曾着自己的额头说她也是个残疾人,在她的大脑里有一部分东西永远的残缺遗失在了一个雨夜里。她向李卓说,算起来他们是同类。
谭蒙真的足够特别,和以往李卓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没有用特殊的态度对待李卓,不会怀着一种怜悯的态度去迁就他,也没有特别的弯下腰身与他对话,像是看一只可怜不幸的小狗。
在坐到李卓旁边的空位置上,看到他藏匿在空课桌的小背包后,她只是冷静地翻了翻里面的物品,然后告诉李卓他的计划看起来很齐全,但缺实了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他需要自己行走。而他又根本不可能离开轮椅自己行动,所以那个计划永远只会是存在臆想中的计划。
那时李卓像是被戳中了逆鳞,把一只文具盒丢到了谭蒙的脸上,将她的额角砸出一道破皮,骂她是怪胎。谭蒙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弯下腰,一件一件的捡回物品放进文具盒,把摔散的笔装回去,将一切复原归位后重新放回李卓的桌面。
然后,谭蒙告诉李卓,自己可以弥补李卓计划的缺憾,她会成为他的双腿,只是她有一个小小的额外条件。那就是,他的计划里也要纳入自己,带上她一起逃离。
谭蒙告诉李卓,自己现在的人生都是假的,像是一张伪造的假壳,她真实的人生已经死亡,永远无法再被找回。她时常在想自己到底是谁,未来她还会是谁,想的久了她就觉得自己要疯掉,恨不能把自己脑子里的所有记忆全部清空,让一切归于虚无。
那是李卓第一次遇见另一个也对自己的生命那么厌弃的人,想要摆脱自己的肉身躯壳,如同世上的另一个自己。自此,作为其他人眼里的异类怪人,他们在最后排的角落成为同桌,像是在教室里划出了一片永远沉默安静的禁区。两人共享空课桌里的秘密,相约一起逃离这里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里等待恰当的时机。
按照计划,李卓会与谭蒙在一个周五的下午离开松城,先乘上一辆出城的大巴,然后再坐上一趟火车,去到一个遥远的城市看一眼想看的大海,之后永远的与这个世界作别。
但是,随着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李卓的心情从期待渐渐又变成了犹豫,最后变成畏惧,直到约定日期的那一天真正来临,谭蒙背着李卓避开了前来接他的家人,坐上一辆前往车站公交后,李卓开始后悔。最终,在坐上长途汽车的前一秒,他彻底反悔了。
原本以为谭蒙会生气,对李卓的退缩表现失望,但谭蒙也只是愣了几秒后就沉默的点了点头,背起李卓返回学校。那一次中途放弃的逃离,是李卓与谭蒙之间最勇敢而巨大的秘密,也成为之后一个学期里两人之间最紧密的联系。
李卓大概是那所学校里唯一一个知道谭蒙有多聪明的人,他亲眼看到谭蒙在老师讲课之前轻松的做完了所有试题,然后再把做过的纸张撕掉,假装自己不会。他也看到谭蒙精准到有些俏皮地在考试中故意控分,永远只差一两分,把自己留在平庸的中等线里面。
李卓也说不清是缘于什么,就像是在一个孤岛上活了十几年,终于有一个同类来到他的世界,产生了一种依赖与信任,她对谭蒙产生了超越任何人的依赖与喜爱。谭蒙也很信任他这样一个沉默孤僻的异类,两人成为不用多交流,但能对对方的想心领神会的朋友。
每次课间时分,谭蒙推着李卓到家人与老师从不会带他上去的楼顶,只是静静地坐着眺望远方,知道谭蒙就在身后,李卓就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谭蒙也说,和李卓这种人待在一起,她觉得安心。反而那些热情的老师同学,甚至是母亲与家人都让她畏惧,厌恶,她恨这个看起来五光十色,热闹敞亮的世间,永远嘈杂。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底色本就应该是灰色,人性本恶,但偏偏所有人却都粉饰太平,不断说着真善美,不断说着这世间有无与伦比的美好。
直到最后一次与谭蒙见面,李卓都没有完全了解谭蒙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会让那么一个看起来健康而本应该富有活力的女孩,透着怎么也挥不散的阴郁气息。
毕业时,李卓希望能够保持与谭蒙的联系,但谭蒙却只淡淡的摇头。她说,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变成她喜欢的样子,会永远吵闹,永远虚伪。继续固执的与这个世界为敌或许是错的,她打算换种方式生活,试一试融入这个世界的洪流,随波逐流,披上一层假面,活成大多数人喜欢的样子。或许,那样她会轻松一点。
“我想,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你不会终结自己的生命,我也不会。我们只会继续被一股力量绑架在一辆飞速向前的列车头上,不论如何被迎面而来的风霜雨雪侵噬,也始终逃不脱,挣不开。低头逃避,或是抬头迎击,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绑架我的们那个东西叫命运,那辆列车就叫人生。我们没资格对抗,只能臣伏。”这是谭蒙最后一次推着李卓到楼顶看风景时说的话。
谭蒙说,希望李卓能早日找到内心的平静,获得生命的平衡感,那样或许会在熬过这漫长一生时能容易些。这,也是她对自己的祝福与祈祷。
之后,李卓得知谭蒙考出了极好的成绩,上了最好的高中,与他果然再没往来联系。
中考后,李卓给谭蒙写过许多信,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他不死心,之后又费力的找到谭蒙所在学校的大门外。那一次,他隔着人流与马路远远的看谭蒙与同学们说说笑笑的走出来,谭蒙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然后又轻飘飘的挪开,伴着一阵欢声笑语,像是完全陌生的一团云,从自己身边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