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下还在跟前,他身为天子,若是因为几日的车马劳顿便累得连药都要女人来喂了,岂不是叫臣下背后耻笑。
虽然此时他也十分想要美人在侧,殷切喂自己喝药,可是眼前的高大男人神色似笑非笑,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自己露出一副怯弱的颓样来。
深吸了口气,推开女人的手。
“朕自己来吧。”他捏着瓷盏,递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沿着喉咙流进胃里,他紧紧咬住后槽牙,眉头还是忍不住蹙起。
银霄看得都替他觉得难受,转身捻起一颗梅子,递到他手里。
以前她喝药,魏承知道她怕苦,总是会准备一袋子酸梅,让她喝几口就吃一颗。
注意到丹陛下男人的视线,微微有些阴沉,她顿了顿,将手上的一颗又放回了盘子里。
“爱卿护驾有功。”李鸿咬开梅子,酸津津的梅肉在舌尖划开,缓解了铺天盖地的苦意。
“是该封侯了。”他扶着银霄的手臂,歪靠在御座上,沉吟一瞬:“幽州为燕地,便封为燕侯,具体的封地和年俸,交给有司去拟定。”
他如今全要仰仗眼前这个从北地来的臣子,这几十年,魏家偏守北地,在中央朝廷里存在感少得可怜,若不是提及北方时常进犯的羌人和匈奴人,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为了大胤守了百年门户的魏氏。
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可是自己却只能龟缩在年久失修的洛阳行宫,什么都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的脸色。
“再加封大将军。”
“开府仪同三司,统领洛阳武库。”
他闭着眼睛,按着眉心。
都是虚职,如今的武库早已经落到了地方州牧和三公手里,大司徒王允圆滑得很,装聋作哑,收敛锋芒,任由其他人闹起来。
他能给的,只有这些荣耀了,只盼望着眼前的人能庇护住自己和自己未出生的儿子。
瞧着魏承对他的封赏并没有不满,李鸿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扶着银霄的手回了内殿,侍奉他睡下后,银霄走出来,发现他还没走,站在宫殿的廊下负手眺望天际。
一直侍奉在李鸿身边的中常侍原本就是他的人,见她出来,很有眼色地带着内侍宫女退下,殿前只剩下两人肩并肩而立。
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跟李鸿呆在一处,这时候他也不说话,倒弄得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的好。
“沛霖可好?”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女儿了,想起女儿那张圆乎乎的脸蛋,她的心就没由来的一软。
“原来还记得还有个女儿呢?”他语气嘲讽,说话时睨了她一眼。
她敛眸不语,一只手牵起她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手心相连的皮肤处传递到她微凉的手心,他牵着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走过历经沧桑的大青石砖,走过年久失修的宫室。
一路上,竟都不见闲杂人影。
她还是有些担心被人看到,却又很喜欢这样和他手牵手走在青天白日下的感觉。
夕阳西斜,一轮红日悬在殿宇屋脊的螭吻上,尽显苍凉的殿宇楼台被夕阳在大青石砖上拉出好长的影子。
脚下的青砖上,两人的影子交错着重叠,她突然抬起脚,蹦蹦跳跳地踩在他影子的头上,那影子动一下,她就再跳一步。
看到他闻声回头,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乖乖地收回踩在他“头上”的脚,他嗤笑一声,停下来。
这一回她没抬脚,男人的影子也落在了她脚下。
甚至他好像还特意动了动,让自己的“脑袋”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脚边。
“好玩吗?”他声音淡淡的,带着几丝无奈和好笑。
她抿唇,摇头,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怕他,理直气壮道:“好玩啊。”
“好玩那就继续玩。”说罢又继续牵着她,缓缓地超前走。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她踩够了觉得没意思了,又小跑着跟他并排走,他脚长腿长,一步路够她走两步,她不得不小碎步跑起来才能跟上。
男人的脚步更慢了些,他几乎从来没走得这么慢过。
“去你的寝殿。”他偏头,笑看着她回答。
“现在去我的寝殿做什么?”她有些茫然,很快,脸颊一红,脚步有些迟疑,不肯走快。
两人已经到了昭阳殿前,洛阳行宫的主殿都是仿照长安的宫殿布局来建造的,一些重要的宫室名字便也照搬过来,她来了洛阳,住的也是昭阳殿。
眼看着要上数十级的石阶,魏承见她磨磨蹭蹭,索性直接拦腰将她抱进了怀里。
怀里抱着日渐圆润的女人,上起台阶来还脸不红气不喘,手攀上他厚实鼓涨的胸膛,一抬眼,便是男人清晰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连入鬓长眉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
谁不想自己的夫君身体强健,身姿颀长,抱起自己来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呢,她虽无意将李鸿和魏承相比,可是到底离得近,每日照顾病怏怏的李鸿,时间久了,还是觉得丧气的。
可是到底他还有个远在幽州的夫人,一想起那个可怜的姑娘,她心里就堵得慌,原本雀跃的心又沉寂下来。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裹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宫室该重新修葺了。”魏承扫了一眼墙角已经有些剥落的暗处,眉头轻皱,这样的地方住久了身子会不舒服的,“还有洛阳的府库衙门,都要翻修一遍。”
到了殿门口,他也没有将人放下来,而是径直抱着她进去。
青翡正带着人收拾寝殿,见到迎面进来的人,待看清男人怀里抱着的人,她吸了口气,立刻带着侍女转身退下。
“爹......爹......娘......”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哒哒的脚步声,小小的软履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沛霖?”她捂住嘴,失声道。
男人将女人放在床上,扫了一眼不远处奋力迈着小短腿跑过来的小东西。
身后跟着一刻也不敢离远的沈母,银霄已经快两年没见到她了,待看到沈母鬓边多出来的白发,不由得红了眼眶。
当初,还是沈母故意放自己离开的,如今沛霖也这么大了。
看沈母如今的体态和面色,倒是不比她走时差,这些年,魏承果然也没为难她。
沈母也是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沛霖歪歪扭扭地去抱父亲的大腿,又自来熟的去扯母亲的裙摆,不由得百感交集,抽出帕子抹眼泪。
母女两人相对红了眼,魏承扯了扯嘴角,虽然很不理解,但还是很尊重地没有说话,只是把孩子提了起来,放到一边的地上,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拨浪鼓让她自己玩去。
银霄将她抱了过来,嗅着她身上奶香奶香的味道,忽然问道:“阿朵呢?她不是一直跟着娘么?”
沈母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回答,下意识去看一旁的“姑爷”。
魏承似笑非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的腰:“她啊,年纪也大了,这两年想嫁人了,便将她放出去嫁人了。”
“什么人?可靠么?”见她杞人忧天,他笑了笑。
“可靠。”
一旁的沈母抬头看了他一眼。
得知阿朵有了好归宿,银霄点了点头,想想那姑娘从小无依无靠,又代替她照顾了沈母许久,如今嫁人了,自己也没能给她准备一份嫁妆,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是下次有机会回去,你带我去瞧瞧她吧。”
他点头,心里却觉得好笑。
也不知道是该生气好还是高兴好,这女人竟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别的女人恨不得自家男人三丈之内全是公的,她却从不担心。
那个什么朵的,自然是见不到了,还记得让许媪遣她走时,她还泪眼盈盈地问为什么要送她走,是她哪里做得不好么,许媪还真来问他了。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想了想,原话好像是说她太矜持了,不够热情,他这样的男人都喜欢胆大热情的女人。
据说许媪将原话复述给她后,她很是愣了半天。
他一贯喜欢让别人揣测他的意思,至于揣测得如何,那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