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店里的衣服好看,我家大夫人今天过来瞧瞧。”
随行的仆妇说着话,大夫人谢氏已经年过四十,面容白净,鬓边偶有白发,坐在杌子上喝茶,举手投足恬静淡然,低眉敛目,像一尊案上供奉的观音。
银霄忍不住瞧着她入神,一直到青翡将最新的衣物送来,她才回过神。
“夫人尽管挑。”她声音微微颤抖,端着布料的手也抖起来,“这一批看完了我再将下一批呈上来。”
谢若英抿唇,面上是疏离客气的笑:“娘子辛苦了。”
虽然知道是她教养使然,客气寒暄罢了,银霄还是忍不住眼眶酸涩,只敢低头,一件一件地跟她介绍起每件衣服的绣花和质地。
锦绣阁一开始是做童衣出名,后来账面宽裕了,才开始做成人的衣服,衣料都是以舒适为主,谢若英看了几套藕荷色,秋瑰色,和鸦青色的夏秋常服,又挑了几套颜色鲜亮些的,一并包了起来。
她试探地问这衣服可是给女儿选的,谢若英叹了口气:“我膝下空空,没有儿女福分,是给夫家侄女挑的,她刚从幽州探亲回来,这次出来,顺便也给她置办些新衣。”
“......”
王媛君回来了。
她不是被魏承监禁起来了么。
看谢若英的模样,王家似乎并不知道王媛君这两年在幽州过得什么日子,看来王媛君也耻于开口。
她又陪着谢若英选了几套搭配衣服的披帛和香囊。
两人一个心怀愁绪有心多攀谈,一个丧女多年又对银霄孤身在长安做生意心怀怜惜,一下午下来,两人相谈甚欢,谢若英还问起她过往亲事,她脸一红,胡乱搪塞过去,谢若英了然,也不再多问。
谢夫人出手很是阔绰,除了支付物资,临走时又赏了好几锭金子,上车时,还邀请银霄若是有空,可以去王家陪她说话解闷。
谢夫人进进出出都有车仆马僮迎来送往,穿着举止都是多年养尊处优才有的从容闲适,举手投足间满是高门妇人才有的矜贵端庄。
银霄来长安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也许是近乡情怯,这么久以来,一直不敢靠近王家大宅半步。
每每机缘巧合要经过,也会绕路而行,如今陡然和生母见面,哪怕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银霄也难免心绪万千,怔怔目送着王家车马离去。
青翡在一旁感叹:“这位谢夫人真是举止娴雅,仪态万方,听说这些年王家大房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谢夫人丧女后,更是无所出,夫君也不嫌弃,后宅只有两个通房,连个妾室也没有。”
曼儿扎着双丫髻,一边吃着王家赏给她的饴糖,一边摇头晃脑拍着马屁:“也只有这样家财万贯,金尊玉贵的夫人,才能有这样慈眉善目的模样,笑起来时,好像画上的观音娘娘。”
银霄沉默不语,一晚上饭也吃得没滋没味,晚间和曼儿一块玩了一会投壶,夜里睡不着,起来翻出店中压箱底的珍珠披肩,整张披肩都是用珍珠穿成的,下头流苏上坠着红玛瑙,穿在身上珠光宝气,衬得人气色莹润光彩照人。
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穿的。
她将珍珠披肩和挑选的几匹上好暗花纱一块收拾起来,第二日亲自去了一趟王家。
王家百年来出了数不清的清流权贵,在世家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望族门阀,门庭若市,轩阔的门楼前,停了十几辆大大小小奢华马车,她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似乎王家有客,自己此番贸然前来怕是不好。
好在门房是个懂礼数的,虽然冷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身后的青翡手里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礼物,两人穿着又不似穷人,便帮她通传。
不一会,有人引她们进去,带着她们到一偏厅休息。
下人奉了茶上来,她刚喝完一盏,谢夫人姗姗而来,见她要起身行礼,赶忙按下。
“前厅客人多了,多聊了几句,等久了吧?”
见她脸上沁出汗,以为是热的,又吩咐下人多抬些冰上来放进鼎中。
银霄不好意思叫她忙前忙后,起身道:“原本小女也没什么事,不知道府上有客,贸然叨扰了。”
“最近新运来了一批上好的暗花纱,想着正合适夫人做些夏秋的衣物,还有这件珍珠披,很是衬夫人,便想着送来给夫人。”
谢夫人细细打量着纱和珍珠披,看到珍珠披时眼色一亮,忍不住抚摸珍珠披上的流苏,赞叹道:“好精巧的披肩,是你做的?”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正是,献丑了。”
“这样巧的手,你母亲若是知道,必然欣慰。”谢夫人赞叹。
她抬手让婢女去取银钱来,银霄连忙制止,说这是孝敬夫人的,受不得银钱,谢夫人也没有坚持,便走到自己的妆奁旁,挑了一只翡翠镯子,戴到了她腕上。
“你这孩子心思巧,手也巧,人也有主见还会体贴人,识字读过书,我实在喜欢。”
“我膝下无儿无女,你若是无事,便常来陪我说说话,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可以给我送来,照顾照顾你生意。”
银霄眼眶一红,堆出欣喜的笑来:“那夫人别嫌我麻烦。”
“怎么会,我喜欢还来不及。”谢夫人叹了口气,抚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夫人是有什么烦心事?”
见她眉间似有愁绪,银霄大着胆子问。
“银霄可知幽州魏承?”
银霄捧茶的手一僵。
“听说过。”
“说起来,还是亲戚,可是氏族之间,论起姻亲关系,蛛网一般错综密布,魏承自从占据河北之地,将当地的世家大族几乎一一屠杀干净,真定刘氏,常山稀氏,上党陈氏,铜鞮李氏......几百口人被捆在一起,斩首于城门前。”
她越说越觉得心凉,捂紧胸口,吸了口气,缓缓道:“听说血水从城门流出来,三天三夜才清洗干净,可怜先祖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今日来的那些客人,都是来商议此事的,实在叫人寝食难安,如今地方诸侯坐大,万一魏承真进了长安,只怕长安要血流成河,世家危如累卵,纷纷商议南下躲避战乱。”
“南下?”
她点头,看她脸色惨白,知道她是被吓到了,安慰道:“你倒是不必担心,据说魏承所到之处只针对世家,不为难百姓和商贩,你相比于我等,反而会安全些。”
“此次南下,一则避乱,二则联合南方氏族和南方各州牧商议应对之策。”
谢夫人这些时日也是为了此时心焦劳神,蹙眉咬牙低叹。
“魏承自己也是出身氏族,可是不知为何,似乎十分仇视氏族,一路从幽州杀到淮水,各世家闻者胆寒,有的受不住向他投诚,也被他毫不留情杀尽,简直是......疯魔了。”
银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激起滔天巨浪。
魏承是疯了么,竟然敢公然与世家作对,大胤朝世家如云,当年董衍都无法从氏族手中全身而退。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夜里回去洗漱完,银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魏承脑子里的想法一贯是不能用正常思维揣测的,她想了半晚上也没想明白他为何要如此。
混蛋!
真是疯子!
自己找死,为何还要带上她的女儿。
她原本想接走沛霖,并和母亲相认,可是如今这情势,带着沛霖和母亲相认,只怕到时候还要连累孩子成为乱军的刀下亡魂。
可若是不管沛霖,如今各大氏族都将魏承视为豺狼虎豹,殷切联盟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沛霖跟着他,跟踩在独木桥上有什么区别。
她豁的从床上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