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恒走进屋内,目光就从我们身上移开,只在地上的茶盘上稍作停留,当然,桌子上的泡面他也看到了。脚步根本没有停下,在瘦平头的搀扶下,马恒直接走向屋角的楼梯。
楼梯很陡,只是在里面墙边斜着直通二层。像这样的楼梯,年轻人上去没问题,可马恒就不行了,每一极的高度对他都是挑战,腿脚不利索。
“到楼上聊吧!”马恒迈上第一极台阶,用和缓的语气叫我们上去。
二楼的屋里有沙发和床铺,房间用来闲聊说话是最合适的。丁晓东早早就站在二楼上,对下面走上来的两人用冷漠的目光盯视,他和我一样,对马恒特别留意。从他那越来越惊愕的眼神中,我知道丁晓东是得到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这是个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就快去那个世界了。可就是这个快去了的人,今天下午,在躺椅后面说出,‘带他们去老宅’。如此也就让人有点不相信眼前的马恒,至少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是他故意夸大了。
如果他今天下午从躺椅后面走出来,就用龙钟老态承认自己就是马恒。这样的做法和说辞,连我都能想得出来,而且还十拿九稳的和平解决问题,拿不拿婉转的语气没关系,只要说叫我们走就可以了。一个鬼门关都朝他打开了的人,冒着死的危险来投靠不值得。
明知道他一把年纪,可他太吓人了。喘气都有可能累死,这状态能靠得住吗!
主卧室很宽敞,马恒直接走进去,丁晓东早就让到了一边。沙发都是很老的大弹簧那种,笨重却很舒适,皮革很厚油光铮亮,有几处已经掉皮了,露出底下的白底。茶柜上装有可调灯,柔和的光线让人很舒适。丁晓东拂去床垫上的褶皱,那里已被汗水浸湿一片。
人走进来,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声响。古朴的苏州民居,每一处都让人无比舒服,那嘎吱声并不觉得刺耳。
张春来高举着茶盘,我挪了一下地方,将靠近茶桌的位置留给他。没见到过丁晓东,所以马恒对他特别留意,而丁晓东也很识趣,默默地面朝里边的墙角,背过身去。
晓东显得很没礼貌,至少打个招呼,见过一下马老太爷也好。
马恒回过头来,视线就落在张春来手里的茶盅上。又是洗茶又是泡的,张春来自顾自的鼓捣个不停,我知道那不是什么正宗的茶艺,可茶壶茶盅在他手中还像那么回事。
“信阳毛尖是吧?”马恒问道。从他那略微带有精光的眼神中,显然带有些许的期望。
马恒,是个懂茶之人。
说话间张春来已经将一盏茶送到马恒面前,瘦平头微微向前,似乎想要阻止,马恒却头也不抬的接过。马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不用怕,没有人想要我死。如果这些小家伙是来杀我的,那么现在闯进来制止他们的,必然是那个远山信雄”。
几个人面面相觑,话从他嘴里说出,让我们惊愕不已。
事实果不其然,马恒几乎是自言自语,对信阳毛尖的特点说得极为详尽,香高味浓甘醇汁绿。湿热的气温,让所有人浑身都黏黏的,尤其我这个东北人,热得我烦躁不安,在楼下还好说,可到了楼上,汗就没停下。马恒却不以为然,每一口都浅浅小酌进去,似乎是在细品茶的味道,那是热水,他丝毫不以为意。可同时他又提出,这茶为何甘醇的感觉如此之厚!都有些发苦,他能说出这就是地道的明前茶,却又和市面上卖的不太一样。
张春来立刻详细说给马恒,这是明前茶没错。茶叶在炒制时,和厨师做菜一样,要添加很多佐料,那些人造的香料,对茶叶本身的味道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能在干茶的色泽香气上效果明显。其实,想要更好的体现茶叶本身的特色,我们信阳茶农,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土法。土法做出的茶叶,色泽香气自然比不了添加了很多佐料的,只能做自家的茶饮,上不了市面的。
“避开生锅,刚采的嫩芽直接进熟锅,反复炒制摊凉,茶本身的味道,完全靠火候来掌握,根本不用拣剔,因为那道工序在菜芽的时候就做过了,这样能尽最大限度的保持嫩芽原本的香气”张春来说得起劲,不在乎我们能不能听懂。
不过想起我在他家的时候,多少能明白一点,我和他姨父相处的时间里,也做过一些这样的活计,只怪当时心思没在这上。
马恒一边品茶,一边看着张春来。不去刻意板住自己的口音,也没有故意把河南音加重,只要让马恒听出一点河南茶农的乡土味儿就好了。两人津津有味,茶盅里的水没了又添。只有丁晓东对所有话都不放在心上,仍然面朝着墙。而我和明哥还坐在沙发上,目光到处游走。
“再把你们去江西的经过说一遍”马恒话锋一转道。
再次问起江西地下的经过,不经意间三人还是相互对望,本能的想到,马恒是否是要找到其中的破绽。按照下午明哥和小来说的经过,如果再细致一些考虑的话,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那都是可以说通的,也是合乎情理的。
我很想说一句,混战发生的地方你们既然知道是什么样子,干嘛那么专注在你们的人死在谁的手里。但是想想也就释然,身为一家之主的马恒,和那个庞国智的目的一样,都要照顾到底下人的情绪。如果报不了仇,一大家人,很容易生出乱子,尤其是一大家子土贼。
明哥很想插言,他拿出一支烟,但随即又放下,拿起茶盅。也许他想和我说一样的话,但我知道他想说的也许是另外的问题。
马恒打消了我们的疑虑。
几十年的土贼生活,经营这么大的家业,马恒已经七十六岁。七十六岁,他可以毫不吹嘘的说,自己看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土贼,这条路上根本没什么道义可讲。在地下厮杀,谁杀了谁都是天意,没什么可说的。如果马家的人杀了你们也是一样,除了留在地下几具发臭的尸体,还能有什么。
活着的人,总要做活着的人该做的事。
马恒叫我们大可以放心,他不是来确定什么的,只是想尽可能的从我们嘴里得知远山信雄。那个远山信雄,马恒只在半年多前见过一面,也就是这个见过一面的人,马恒和他的组织打了几十年的‘交道’。
“只有两天的行程,在都昌县向山中进发的路程里,我们和远山信雄离的很近。可是对他的了解只能靠判断,他手中有几个土贼,那些人和他一样给人不靠谱的感觉。也许,远山的本意就是想培植自己在中国的势力,毕竟他是‘外人’。那些人中有两个和我们的一个兄弟之前有过过节,所以那天夜里根本没客气,干掉了两个”李立明道。
人家问你详细的经过,你说这些不疼不痒的干什么!心思回转,李立明的话也许是在告诉马恒什么。
“实不相瞒”。
李立明的话不疼不痒,马恒似乎也在琢磨李立明的用意,满是色斑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在他张口欲言的当口,张春来用实不相瞒接过话茬。
和远山信雄的两个人有过节的那个兄弟,起初也不是和我们一伙,包括今天在场的四个人,原本也都不是一起的。从到达入口的那天夜里开始,我们这些人相互间都存在防范,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家彼此都多了一份小心。
那天夜里,我听见那个兄弟悄悄溜出了帐篷,就跟在后面尾随。事后才知道他和远山的两个手下之前都去过那里,他们之间是私人恩怨。可是在草地里偷听,却意外听到了一些东西。
“哦?”马恒仍然品着茶水,轻轻扭头看向张春来,下垂的眼袋异常突兀。
“他们说了什么?”马恒问道。
想起那个被枪口指着的早上,心里现在都觉得晦气,时间过了那么久,若不是不久前我还特意回忆,此时脑中的清晰的画面没有多少,倒霉事儿谁会留在记忆里。张春来当时的反应,我此刻看来不知道该给他何种评价。
机智勇敢,这些都不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举止,我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侧眼看着他。妈的这家伙果然知道什么,难怪来苏州他那么坚持。坚持没什么不对,至少应该和我知会一声,心里倒也没什么抱怨,我对他如果继续抱着不满的情绪,终有一天两人的关系会僵掉。
眼下应该不吱声的好,我看马恒对他的关注大于我们,况且张春来也自顾自说得起劲,倒不如就让他一个人说好了。
“我就在知道你不是来吃螃蟹的”李立明道。
明哥不像我,眼中一点怒意都没有,神态应该是轻蔑,不知道那种轻蔑来自哪里,反正和明哥对个正脸,那种轻蔑不是装出来的。
心里琢磨着张春来到底是想怎样,不作死就不会死,任凭他一意孤行作下去,早晚会作死,这不是办法。
‘我和你,该谈一谈了’。
此时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一句话,必须谈。一心二用,心里想着该怎样和他掰呲,耳朵里同时听着张春来将那天夜里的事情道来。
那天夜里,阿约溜出帐篷。张春来听出了异样,却只说听到了响动,故意隐去阿约的特殊体质在他当时听来哪里不对,这就对了,阿约现在是我们的兄弟,他有什么本事怎么可能和你说。
悄悄在后面尾随,在一个帐篷的下风口,张春来听到了帐篷中两个人的对话。至于怎样摸到人家帐篷附近偷听,土贼自然各有各的绝活。树林中最大的障碍是矮丛中的枯枝枯叶,掉在地上的枝叶只有雨后湿润的情况下容易穿行,干旱的季节就很麻烦。在矮丛中潜行靠近人家的帐篷不被发现,首先路线要选在下风口,要想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张春来的师傅还教给他一种‘猫步’。
这里所谓的‘猫步’,与model在t型台上的步法毫无关系,是地地道道仿生词。在草丛中穿行,人要像猫一样拱起四肢,那种姿势很难受,动作是有窍门的,不经过练习脊椎受不了,视力听力都要过关,同时也需要其它感官配合,才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两人好像在谈论着什么事情,张春来刚听到的时候,以为和我们那次下地毫无关联,听了一会儿才理出头绪。
那两人和我们一样,对远山信雄也是没多大兴趣,虽是雇主,远山也想靠他们建立起所谓的‘家底’,但是他们并不买账。两个人的谈话,是在商讨着如何才能投向苏州马家。
当时张春来只是记住他们的话,慢慢才明白,他们是想在地下跟在我们身后,在我们和前面马家的人交锋时动手。远山并不想赶尽杀绝,他的本意是让我们和苏州马家的能够僵持就可以了,他是想看看马家老太爷的‘手下人’。
“那两个人说的什么不太清楚,只是该如何动手却很详细。两个家伙之前去过,所以他们选的动手的地方就是在下面的南陈墓葬里。把我们全干掉之后,好去和前面的马家人见面,杀我们只是想邀功,利用一个消息去马家才是目的”张春来道。
马恒仍然喝着茶水,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小来突然话锋一转,不再是两人说什么,而是在那时候,树上的阿约动手了。
照张春来说的,阿约动手的方式,那两人刚发觉就挂了。由树上直接贯入帐篷,篷布和喉咙几乎是同时破开。
难怪看到帐篷的时候很多人诧异,破成那样,夜里谁也没听到。
“他们要用什么消息来我马家?”马恒打断了张春来。
张春来故意慢慢喝水,马恒也在等着他的回答,几个人都注意到小来的面部,表情绝对不是在回忆。
那两个人提到了一个地名仗木,也提到了从那里来了几个人,好像还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这些是张春来吱吱呜呜说出的,因为他实在记不起那两个人说话的经过,况且还被阿约直接‘切断’了。
“记得上个月从仗木来的那几个黑鬼吗!带来的那块碾对远山没用,对苏州的马老太爷应该有用”。张春来断断续续的说完,结尾还重重的嗯一声。
眼睛漫无目的的看着天花板,等张春来说完我才回过神来。马恒的脸色吓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