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满堂彩红(完结)
自张耒与李禧到访李宅之后,李家便开始热闹了起来。
农历七月下,晁补之引李守真陈家村一位族老携礼前来纳采。
此乃这个时代男女结婚的核心程序“三书六礼”中的“六礼”的第一步。
【仪礼】有言:昏(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纳采:男方遣人携礼向女家正式提亲;
问名:男方问将嫁女姓名生辰八字;
纳吉:男方占卜姻缘吉,通告女家;
纳征:男方送聘礼,正式确定婚事;
请期:男方约定迎娶新娘的日期;
亲迎:新郎按期迎娶新娘。
六礼之后,便是在男方家里举行的婚礼,包括抬轿跨火盆拜堂交杯酒等仪程。
八月初,陈师道引薛道元陈家族老一人至李家问名。
八月中,廖正一引毗陵禅师(薛道光)灵机道人至李家纳吉,
八月下,黄庭坚引陈同恶石老道携聘书聘礼至李家纳征,正式定下婚事。
九月初,李廌引安阳韩家主韩浩金剑先生李助至李家请期,正式约定九月九日重阳节,日上三竿之时,陈郎君带领迎亲队伍登陈家门迎娶李家女郎。
且随行的还有一首诗:
问君何期未有期,
重阳花雨满明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道重阳雨花时。
宋崇宁三年,九月九日,重阳节,天气晴朗无风。
天刚微微亮,自相州某处起,淅淅沥沥的菊黄花瓣雨便忽然自青天上飘落,伴随着一阵悠扬欢快的迎亲喜乐,一队挂满了各种彩饰红绸的车马便在花瓣雨中迤逦而行,拔山涉河,无有停歇。
说来那花瓣雨也是奇怪,却只笼罩了车队并周围落下,洒与道旁,铺成细细黄毯,并不波及其它处。
却说此时的齐州李宅里,如今早已是景物大异,宅院内外张灯结彩,院外人声鼎沸。
经过一个多月的发酵,整个齐州上下,甚至乃至京东各路勿论官民,几乎都晓得此番齐州即将发生的事情。
闻名天下的墨梅先生李格非将在九月九日重阳节嫁女。
由是各路士民,不管是想要看热闹的,还是对此有些想法的,俱都蜂拥而来,如此却让齐州府城历城内外变得分外热闹。
而这些时日以来,人们谈论最多的,却还是九月初一陈家请期使者奉上的那首约期诗。
当然,诗作本身并不如何出色,毕竟只要明眼人就能看出,这首诗明显是抄袭了前唐诗人李商隐的名作【夜雨寄北】,而且抄袭的很是生硬。
关键是这首仿诗字面上所表达的意思。
重阳花雨满明池?
所谓明池,位于历城外西侧,便是后世闻名内外的大明湖。
相比于后世的大明湖,大宋时代的明池要更加宽阔数倍有余,水深质清,涌泉密布,风景之秀美,胜之后世远矣。
自来文人相轻,尤其是陈珅这等并算是真正文人的家伙,竟然有幸攀娶墨梅公家的小娘子,简直让无数人羡慕嫉妒至极。
有那心存不良的文士便以此诗为凭,宣称那陈家郎君要以花雨铺满明池,作为迎娶佳人的开场白。
齐州上下闻之,俱是人人侧目。
不说其他,便以明池的体量,那得弄多少花瓣来铺垫湖面?
这厮果是好大的口气!
由是人们议论纷纷,更将此关节到处宣扬,正可谓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故接亲的这一日,只天不亮,明池水畔便早已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而由历城一路向东至章丘李家宅院(章丘明水镇)的八十多里的大路上,亦多有人群驻足等待。
只太阳升起之时,不管是明池水畔的围观人们,还是驻足大道上的人们,却丝毫不见有任何接亲的队伍出现,亦无有甚人物准备花瓣之类物什往明池泼洒的行为。
这种空等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日上一竿时,所有的人们都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而此时李宅秀女闺阁里,头插凤冠,身穿青袍的李清照亦在气咻咻的发脾气,尤其是对着一堆诗稿咬牙切齿,想要生撕了它们,却又有些舍不得。
旁边有使女劝道:“娘子,还是快些换上嫁衣吧!不然等郎君来接亲时,恐误了吉时失了礼数!”
李清照怒道:“不穿!穿甚嫁衣!他自夸海口花雨铺明池惹人耻笑!我只失些礼数,岂不与他更是般配!”
虽然这些个刚入李家没几天的使女们心中焦急,对耍性子的李清照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好在新妇妆容最难的部分凤冠早于佩戴整齐,这至少让负责为新娘子挽容的喜娘不至于太过绝望。
不同于后世影视作品中的一体式凤冠,古代真正的凤冠乃是由几十乃至数百件精制的插饰组合而成的繁琐体。
当需要的时候,就会有专门的仪容挽娘按照一定的次序,像插花一样将这些插饰安插到新娘子的头上,形成真正的凤冠造型。
这里面需要很高的挽容技术和审美眼光,毕竟每一个新娘子的头型和发量都是不一样的,需要挽容娘按照新娘子各自的差异进行微调和现场设计,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搞流水线产品。
而这也更需要足够多的时间和耐心。
李清照自也很清楚这一点,她又不是真不想嫁,只不过因为与陈珅天各一方数载,心里一直不畅而已。
所以她可以整夜任凭挽容娘捯饬自己的凤冠妆容,却也能对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穿好的嫁衣暂时置之不理。
俄而,惊天的呼喊声却在明池水畔响起:“落花也!落花也!天上落菊花瓣矣!”
这一日,但凡身在明池附近的人都有幸目睹了一场浪漫至极的异景。
但见无数明黄嫩黄粉色等等菊花,恰如鹅毛大雪一般自天空中纷纷洒落,忽忽攸飘落在明池水面池边,更飘落在围观者们的发梢肩头脚下···
无数好事者争相接取那花瓣,却发现花瓣竟然是真实的。
更多的花瓣从天空洒落,并迤逦向东方飘洒,那却正是李娘子家的方向。
花瓣飘洒前进的速度并不慢,但是比它们更快的却是花瓣雨降落的消息的传播速度。
八十里迎亲路上,看热闹的人不能说摩肩擦踵,却也人声鼎沸。
“花雨已至矣”的呼喊声自明池湖畔起始,越过历城一路往东传播,虽然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喊的是啥,又或者未曾亲眼目睹雨花景,却也忍不住大声应和。
最终这呼喝声传到了明水李家外,此时守候在外的人们不知就里,却自纷纷细问,又弄不清真相。
毕竟真正亲见现场实景的人却还在几十里外。
不过这并不妨碍有好事的小丫鬟跑去与李清照小娘子作耳报神。
“细君!细君!花雨来也!花雨来也!”
李清照听得呼喊,心中不由一机灵,待得那报信的小丫鬟近前,却急问道:“你说甚来耶?”
那小丫鬟露出一副娇憨模样,却道:“婢听得外间人都喊,西城(指历城西)明池天降花雨,一路向东而来!”
李清照听得,却是有些不信,斥道:“天降花雨?这等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自来所谓花雨铺路,不过是主家安排些花童提着花篮一路播洒花瓣,天降花雨甚么的李清照自是不信的。
只她说着,却忍不住将插满了头饰的脑袋往西窗前凑去。
身后挽容娘却慌忙拦着道:“细君休要碰散了凤冠!若得碰坏了可不得了!”
只过不多时,旁边的侍女却指着西边叫道:“快看!那边有甚物飘洒呢!”
有人跑出闺阁,伸手迎着天空去接了那飘洒物,端的一看便举着叫道:“是花瓣!是菊花瓣!真个天降花雨了!细君!天降花雨,陈郎君迎亲来哩!”
此时闺阁里早乱成了一团,李清照更是激动的浑身发软,踉跄着就要跑出去亲自感受那花雨。
些个使女挽容娘七手八脚的拖住她,直叫道:“细君休得无状!眼见迎亲队伍将至,细君当早作准备,免得失了仪礼!”
李清照流着泪大笑道:“快快!与妾身更衣!更衣!郎君将至矣!”
使女们慌忙将早已备好多时的大红绸掐金丝嫁衣捧起,忙而不乱的为李清照披裹缠扎,并用描金线细密缝合,使之宛若无缝天衣一般。
天上飘落的花瓣越来越多,很快就笼罩了整个明水镇。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奇迹般的花雨而欢呼感叹。
蓦然,一阵龙吟般的马嘶声划破花雨,伴随着欢快的迎亲喜乐,一队车马突兀的跳入众人的眼帘。
三十六匹龙驹拉着十八辆云车。
那龙驹皆肩高一丈,体态雄俊,皮毛似锦,或黑,或白或红,或黄,或紫,皆纯色也。
再说那云车,流线型的车身如玉质打造,云车两肋绘以云纹,更有两对鸟翼一般的斜帆收拢于侧后,宛若云中神君的座驾一般。
每一辆云车皆由纯色龙驹双引,御位端坐御者,两侧鼓瑟吹笙的乐手。
第一辆云车乃是由两匹白龙驹拖拽,陈珅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蜀锦批彩袍,手持金丝银鞭端坐于御驾主位,身边两副位则分别是秦观和豆虫儿。
自熙河大营事变之后,陈珅抽空去了一趟玉门关,将暂时搁置于静滞力场中的豆虫儿重新带在了身边。
原本豆虫儿因为邪魔的侵害,灵魂遭受了几乎难以挽回的创伤,不过如今这个问题却早已得到解决。
当然,真正帮助豆虫儿解决灵魂问题的并非陈珅,而是别有所图的清宝天尊。
如今豆虫儿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真名李迒。
但得车驾行至,围观人众皆如水裂分波,直至李宅门前。
此时早候于宅前的迎宾队,亦敲响了锣鼓,奏鸣【凤求凰】。
李迒当先跳下云车,随后秦观高声宣告:“迎亲使者已至!”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迎接新娘入车轿的流程。
实际上整个迎接新人的过程并不是很规范,比如陈珅一直端坐于云车之上不曾下地。
这并非陈珅不想,而是他与清宝天尊有过约定,未来二十年不得越界踏足齐鲁之地。
但是又不能耽误了陈珅娶妻,所以花雨之约,李迒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一员。
李迒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身穿嫁衣的李清照背出闺阁,送上云车。
多亏几个月来陈珅的悉心调养,李迒小小的身板儿却很有一些子气力,送姐姐的过程中不曾出得纰漏。
新娘登上云车,相应宾客亦登车入座。
包括李格非,在嘱咐了侄子李迥照顾好家宅,亦登车而去。
伴随着满天的花雨和喜庆的声乐,云车队伍缓缓启程。
巨大的马蹄踏在铺洒了无数花瓣的大道上,带动着云车越行越快,而车中人却丝毫不觉颠簸。
很快车队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李迒看着天空逐渐消散的花瓣雨,眼神变得迷蒙起来,只觉得自己好似送走了甚珍贵的东西。
俄而,他感觉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堂兄李迥。
李迥道:“迒哥儿,虽得叔父被官家贬斥,汝切不可因此而自暴自弃,来日入得太学当虚心向学,方不负叔父之清誉也!”
李迒无视周边散乱的婚典遗留,躬身道:“兄长所言甚是!”
而另一边,随着龙驹越跑越快,飞驰的云车逐渐脱离了地面,身后的斜帆也于两翼展开,变成了滑翔艇,在龙驹的牵引下极速往西边飞掠。
而其所过之处,曾经的花雨俱都崩碎成虚幻的泡影。
待得车队过了馆陶,这时陈珅耳边却响起雷鸣般的声音,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陈家子!本尊将最珍贵的女儿送嫁与汝,汝切不可失诺违约,否则定不相饶也!”
陈珅却长身而起,一抖手中鞭花,高声叫道:“接亲的来了!诸邪退避!”
李清照在云车中听得真切,掀开帘缝偷偷探看,却与陈珅正瞧了个对眼儿,只觉得满眼彩红之色,煞是炫目,令人心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