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姥爷？

　　“好，好。”姥姥的手发抖，昏花的眼睛浸出泪来，唇抖动。

　　慌乱地抓起桌上的苹果塞进袋子里，嘴里胡乱地喃喃：“看，去看姥爷，他肯定开心，哎，老头子，乐乐去看你了！”

　　“我早说了，姥爷不会怪你的，他想你的嘞，早就该去看看了啊，哎哟，你知道咋走不，就是祖坟那里头，你小时候放牛那块……”

　　宋乐抓住她的手，阻止住她过于激动地动作。

　　手下温热的手腕早已布满皱纹，扒在手骨上，细瘦地像是稍稍用力就能折掉，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卡住，发哑：“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祝安趴在宋乐怀里，一双眼睛圆滚滚地转动，新奇地看宋乐长大的地方。

　　路上偶尔撞见几个老人家，佝偻着背，混浊着嗓子问是不是乐乐啊。

　　宋乐就会停下来，耐心地回，是乐乐，最近身体还好吗？

　　眉眼温柔。

　　一路走，一路停，终于走到了山脚下。

　　压实的黄泥巴路，还算宽敞，两边长满了松树，松树不高，下面铺满金灿灿的松叶，偶尔有些角落，零碎长了些荒草。

　　和杏林村的山完全不一样。

　　祝安忍不住从宋乐跳下来，光滑的松叶简直就是天然的滑滑梯，在上面跑，和自动跑步机一样。

　　轻轻一松力，哗

　　从小坡上滑到宋乐脚边。

　　她瞪眼。

　　好奇妙。

　　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宋乐失笑，静静着看了会，才将她抱起，开始慢慢往山上爬。

　　回到熟悉的地方，记忆不断浮现。

　　宋乐一边爬，一遍介绍起来：“小时候每天放学，就会来这里抓松叶，你看，细细小小的，最好引火了。”

　　“还有这个，是松果，里面没有所谓的松子，但捡回去，可以当柴火烧，比一般火柴还耐烧，在火里，明艳的像玻璃一样……”

　　“就这一块，有一年下大雨，长了好多好多蘑菇，绿色的，紫色的，还有白色的，我最先知道，拿竹篮子捡了好多，偷摸着绕路回家呢……好多年前了。”

　　“人还是越来越少了，草都长高了，以前很多户人家养牛，经常一群小朋友跑山上玩，”宋乐看着被杂草埋没的小路，笑了一下，“虽然……不和我玩。”

　　他收回视线，接着走：“你看，那棵歪脖子树，很可怜的，小时候特别多小孩喜欢它，踩着它当跷跷板，我在旁边看着，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在，叶子还挺青翠的。”

　　“这里我还记得，有很多蚂蚁洞，那种很大很大很黑的蚂蚁，无聊的时候，我还会在它洞口……”

　　“这边有很多青岗尖，折下来，枝叶黏糊糊的，晒干后很好吃，之前……”

　　“这里……”

　　“还有这里……”

　　祝安听的认真，眼里浮现出一个小男孩，在这块山上乱转，路上，树林间，草丛里……

　　慢慢长大。

　　长到，这么大了。

　　宋乐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祝安回神，疑惑地抬眼。

　　入目是一片墓地，小小隆起的坟墓，被杂草掩埋，变成一堆绿色的土堆。

　　只有一个土堆，光秃秃的，墓碑被擦的发光，前面还放着一小簇黄白色野花。

　　宋乐走了过去，蹲下一看。

　　宋祈来，姥爷的名字。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这几个字，柔声说：“姥爷，我来看您了。”

　　姥姥姥爷家族小。

　　兄弟姐妹离的很远，不太联系。

　　两个人，一辈子除了他那个没良心的母亲，就只剩他了。

　　这个坟这么干净，说明，姥姥经常来这里。

　　姥姥，姥爷。

　　宋乐垂眉，静静把蜡烛香拿出来。

　　倒上三杯他生前最爱喝的白酒。

　　再点上纸钱。

　　火苗跳动。

　　祝安静静蹲坐在宋乐身边，盯着火苗发呆。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祝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宋乐。

　　宋乐似乎也不太需要。

　　只静静地坐在墓前，偶尔添一些黄纸。

　　过了很久。

　　香灰慢慢掉落，纸钱都要烧完了，宋乐才站起来。

　　抱起祝安，匆匆说了句：“姥爷，下次再来看您。”

　　然后转身离开。

　　就这样走了？

　　祝安错愕地抬头，入目是宋乐泛红的眼眶，苍白的唇紧紧抿着，脸上沾满水光。

　　他……

　　快到家时，宋乐步子缓了下来。

　　等到家时，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姥姥紧紧凑上来，话里有些小心和犹豫：“乐乐……”

　　“嗯？”宋乐眉眼带笑，“姥姥怎么啦？”

　　姥姥细细揣摩宋乐的语气和脸色，小心地说：“看见姥爷了吧，和姥爷聊的怎么样？”

　　“很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姥姥瞬间笑了，又顿了顿，一句话在嘴里绕了几圈，才犹豫地问出，“乐乐怎么……突然想去看姥爷了？”

　　宋乐脸色不变，认真地回：“因为，乐乐长大了，想通了。”

　　“姥姥不喜欢吗？”

　　“喜欢喜欢。”姥姥将信将疑，摸着宋乐发冷的手，轻轻应道，“姥姥当然喜欢。”

　　宋乐垂眼看着姥姥花白的头发，泪意又涌了出来。

　　苏礼骁打他，他其实并不太在意，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他见多了。

　　对比被打的恨意，他更怨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那天没有回来。

　　死了的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活着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她大半辈子和姥爷相依为命，两个人搀扶着，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

　　最后，因为他，阴阳相隔。

　　只能孤零零守着这座老房子，思念极了，就一个人跑去姥爷坟前……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可姥姥似乎并不把这一切按在他身上，一直对他笑着，和从前一样。甚至，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姥爷，从来没有因为姥爷的事怪过他，还一直和他说姥爷也不会怪他。

　　可是，怎么可能不在乎？

　　她不怪，他能不怪吗？

　　明明，一家人好好的，他都要高考了，要考上大学了，可以挣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了。

　　一切，毁了。

　　被他。

　　家里终于来了个熟悉的人，姥姥摸着他的手，细细地说着这段时间的事，说着过去的往事，聊着她自己，聊着他，聊着姥爷。

　　眼睛温柔慈祥，满是爱意。

　　干净纯粹的爱意。

　　甚至在为他的终于想开而开心。

　　一点一点责怪都没有。

　　“姥姥。”宋乐突然打断她。

　　“嗯？”姥姥住了嘴，认真地看着他，静静等他说后话。

　　隐隐带着期待。

　　宋乐垂眼避开，语气却坚定：“我明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