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慈心
李浩成去的是附近的宝莲寺。
进这寺院,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虽然宗教政策在1982年的时候已经落实,但十年浩劫,余悸犹在,大部分寺院仍然处于不开放或半开放的状态。
李浩成拍了好久的山门,才有一个老居士微微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紧张问道:“你是谁?来干嘛?”
李浩成心想:嘿!来寺院当然是来拜菩萨的了,难不成是来看你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佛门还是得恭敬。于是李浩成客客气气地说:“老伯,我来拜菩萨。”
老居士将脑袋探出门缝,左看右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将他放了进来。
李浩成又开始腹诽:搞得那么神秘干嘛?活像地下党接头!
宝莲寺破败极了,石头经幢折断,殿里的菩萨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手指这都是十年浩劫的“成果”。
老居士将他带到圆通宝殿,催促道:“快点拜,拜完快点走!”
李浩成不乐意了:“老伯,我是来拜菩萨的,拜菩萨心诚才灵,快不了!再说了,菩萨又不是你家的,你催什么?”
此时,一位老和尚走进大殿,他身穿一件破旧的灰色长衫,白须白眉,相貌庄严,脸上似有宝光流动。
“阿弥陀佛,”他声如洪钟,慈眉善目,见了就让人生起亲近之心,“这位年轻人,请你见谅啊!虽说宗教政策已经落实,但地方上还是……”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原来如此。您们坚守此地,也是不容易啊。敢问法师上下如何称呼?”
在佛门中,问出家人的法名或字号,就得这么问。这是李浩成前世落魄乞讨,流浪到一座寺院时,顺耳听到的。
明代莲池大师所著《沙弥律仪要略》云:“凡人问师讳,当云上某下某”。
这是为了避免直呼其名,恭敬起见。
这么说还有一个原因:
出家人为了自度,必须上乞如来正法,以滋润法身慧命,故法名加个“上”字。
自度亦不够,看众生沉沦苦海,对下发起悲愍救度之心,故法名加个“下”字。
老和尚见李浩成竟然懂得佛门礼仪,心叹真不多见。
“贫僧济尘,是沈阳本地人。十五岁在这宝莲寺出家,如今已有四十多年了。你要拜佛吗?我为你敲磬吧。”
李浩成向大殿内的千手观音恭恭敬敬地拜了三下,每拜一下,济尘法师就为他敲一声磬。
悠远的磬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也撞击着李浩成的内心。
他心中恳切地求观音菩萨,能保佑媳妇健康平安。
济尘法师见他眉间有愁色,便问道:“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唉!我媳妇……法师,如果一个大好人身患重疾,从佛门的角度看,这是什么造成的?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凡事都有因果。前世今生,六道轮回,因果不虚。
众生在六道中不断轮回,造下许多业,有善业,有恶业,这就是因。
因未必会马上成熟,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
因一旦成熟,就会产生果。
《地藏经》说,若见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若见偷盗者,说贫穷苦楚报。
这一世生重病的好人,也许前世杀害了许多生命。冤冤相报,讨债到今世,故而得重病。
如何化解呢?
既欠命债,就多放生。
放人生路,就是放己生路。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一念慈心,救人救己。”
“一念慈心,救人救己……”李浩成喃喃回味。
这时候,几个小孩突然从后院跑出来,一边玩闹,一边呼叫。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女人,叮嘱着别摔跤了。
李浩成微微裂开,心想:寺院里怎么还有女人小孩?难道说……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济尘法师一眼。
济尘法师叹了口气:“六七十年代特殊时期,纺织厂搬进了宝莲寺,职工也跟着住了进来。如今虽说地产归还寺院,但纺织厂的部分职工还是不肯离开。”
此时,殿外的老居士又嚷嚷了起来。
原来,山门外硬闯进一个老和尚。
他胸前挂了一块小板凳,凳上插一支香,走三步拜一下,脚步坚定,硬是拜到了圆通宝殿前。
那老居士赶紧关上山门,跳到他前面,激动道:“老和尚,你拜得这么大张旗鼓,小心被抓起来!他们可是会打人的!”
那老和尚眉毛一扬,眼睛一瞪,义正言辞道:“宗教政策早就恢复了,我凭什么不能拜?!”
说罢他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封《刑法报》:“看到没有?1979年叶剑首长就签署了有关落实宗教政策的文件。信佛是自由的!”
这位老和尚个头不高,形容干瘪,但精神十足。
他就是陀光长老,是济尘法师的同学,也是圆寂以后肉身不腐的高僧。
为了恢复佛教在社会的合法地位,他三步一拜朝礼四大名山,多次燃臂供佛,一路度人无数。沿途宣传国家落实宗教政策的精神。
这次,他专程来到沈阳宝莲寺,就为看一眼老同学。
此时,济尘法师沉静的双眸倏然亮了,他疾步下阶,扶住陀光长老的双臂:“老友,咱们有三十多年未见了吧!”
“哈哈,当年我们一同拜在倓虚大师座下,在哈尔滨的极乐寺佛学院求学。如今回忆起来,那是何等幸福的时光!”
陀光长老环顾四周:“咦,这庙里就你一个出家人?”
济尘法师有些不好意思,他尴尬笑笑,指着屋檐下坐成一排的小老头们:“除我之外,还有五六位呢。”
这五六个小老头身穿俗装,却剃了光头,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当啷着晃着小腿,好不自在!
济尘法师向陀光长老解释道:“这天忽明忽暗,时刻在变。
他们在十年浩劫中被斗怕了,被打怕了,保守起见,只剃光头,衣服还是俗家的衣服。
他们说等天下丛林都兴盛了,佛教都恢复了,再穿回僧衣也不迟。”
陀光长老听了,很是不满。
“这一领大衣,是祖师们不惜身命穿下来的!
如今政策都落实了,竟然还不穿?
我浩劫期间,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硬是要穿呢!”
济尘法师知道老友耿直,为了避免他的话引起别人的不快,赶紧转移话题。
“我带你去寺里走走吧!年轻人,你也跟着一起吧。”
宝莲寺很大,占地有八十多亩。
李浩成心想:此地偏僻,不常有人来。占地又如此之大,屋子也多,真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啊!
他本就想四处看看,一听济尘法师的邀请,赶紧跟了过去。
圆通宝殿后,是大雄宝殿,再往后是法堂禅堂方丈室。两侧则是长长的僧寮。
不愧曾是沈阳第一大丛林,这里的屋子虽然破旧,但足有上百间。
“要是把皮货藏在这里,看那些流氓怎么找,嘿嘿!”李浩成心里又开始盘算了起来。
此时,那群玩闹的小孩又跑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女人也从两个变成了五个,长得还挺好看。
陀光长老把脸一垮,气鼓鼓地问济尘法师:“别跟我说,他们是你们这些老东西的家属。”
济尘法师的涵养真是好极了,他听了也不恼,好声好气地向陀光长老解释了一遍。
“都是纺织厂的工人,怎么都不肯迁走,除非每家给四千块。我哪里有钱嘛,五十块都拿不出。”
李浩成眼睛一转:“法师,寺里总共住了多少人家?”
“住了五户人家,二十多口人呢!”
“五户人家,两万五千块钱……”李浩成很想做这个人情,然后把皮货都储存到宝莲寺来。
但他一个人做不了主,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还是要回去跟兄弟们商量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恭恭敬敬地递给济尘法师:“法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供养僧众,请您收下。”
两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济尘法师不是爱财之人,正想婉言谢绝,又听李浩成说:
“法师,你们没有自己的小家,没有钱赚,为了信仰,苦苦坚守,所受的磨难不是常人能受的,也是不为世人所知的。
我这人贪恋女色,热衷赚钱,你们的这份坚持我做不到,但我打心底里佩服!
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往后有机会,我再来护持宝莲寺。”
几十年来,济尘法师陀光长老受尽唾弃与辱骂,咬牙挺了过来。如今竟听到这一番话,心中大为感动!
他们两位老人红了眼眶,嘴角也哆嗦了起来。
陀光长老是性情中人,他从棉毛衫里掏出一串油亮乌黑的佛珠,递给李浩成。
“这是净土宗十三祖印光大师亲手赠予我的,我贴身佩戴了四十多年,今天就送给你了!”
李浩成瞧老和尚不像是爱洗澡的样子,这佛珠也被他的体脂包得乌黑麻亮,心中有些嫌弃。
但仔细一闻,佛珠不但没有异味,反而有淡淡的清香,太神奇了!这难道就是佛力加持吗?
“好香啊!”李浩成惊叹道。
“这是崖柏,有香味是正常的。”
李浩成尴尬地笑笑。
他谢过两位老和尚,向他们道别。
夕阳西下,老和尚眼含慈光,目送他远去。
余晖落在佛殿的琉璃瓦上,落在黄墙碧水中,落在老和尚的身上,沉静而又温暖,慈祥而又自在。
或许人世之外,真有一番净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