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屋子里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唯一在里面存在的只有地上两具粗略摆出人体轮廓的骨架。
陆安然蹲在一旁,手中拿着一块手掌大的白骨,用软毛细刷里外都刷干净后,从旁边的罐子里沾了胶体,放在骨架的某个地方,准确粘合。
几日来,只要有闲暇功夫,她都会过来这个屋子,一点点拼凑本来混做一堆的尸骨。
令陆安然奇怪的是,这两具都是女尸,且年岁差不多,生过孩子,身高尺寸也很相近。
这倒是增加了陆安然的难度,可她向来心性稳健,只当雷翁留给她的课业,所以也不急在一时。
处理手中事物时,陆安然反而想到了那起连环凶杀案。
稷下宫后山死人已经过去两天,云起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学院中大家多少听闻了些风声,故而这几日能感觉到稷下宫气氛有些紧绷,学子们少了嬉闹笑言,没有往日轻松欢快。
陆安然拿着小刷子撇掉上面一层灰,脑中闪过云起那日说的话
“观月查到,君桃明面上是顾二夫人身边女婢,其实早就让顾二夫人送给忠武将军做通房,只是还没过明面。”
“她怀过顾成峰的孩子,二夫人因此赏了不少东西,估摸着其中就有这匹布料。不过就在顾成峰战死前半个月,孩子突然没了。”
“至于怎么没的,顾家都说她贪嘴吃了性凉的东西。但观月暗中派人和顾二夫人另一个贴身女婢接触过,君桃还想靠孩子上位,因此平常对吃食格外注意。倒是那日胃口不好,恰好厨房做了山楂糕。”
山楂开胃,但它有活血化瘀之效,如有孕者食了,极易造成滑胎。
陆安然停下动作,抬头透过窗户看向远方群山。
顾成峰成婚三年,黄氏并没有给他生有子嗣,就连两位妾室也无所出,好不容易君桃怀了,也因贪食流掉。
云起说过黄氏好强,性格泼辣,她不得不怀疑顾成峰没有子嗣是不是和黄氏有关。
那么君桃失去的孩子……
不是这样。
陆安然兀自摇了摇头,她太把自己的思绪框架住了。
若君桃的死和顾府或者黄氏相联,那么其他几个死者怎么说?
不等她再想出个子丑寅卯,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喊她,一声比一声接近。
陆安然刚站起来,来人人影一晃闯了进来,接着,情不自禁惊呼一声:“嚯!”
空荡荡一间房,两具白骨并排躺在正中间,头颅上眼眶空洞幽深,骤然对上,寒气直冲脑门。
陆安然看到被吓白了脸,半晌没有动静的男子,取了旁边地上一块白布盖上,走到门口平静的声音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子身着稷下宫学子服,左边胸膛用银线绣了一个‘文’字,代表文政宗。
因为尸骨被盖住,男子好歹能回过神,脚步往后一退,被太阳一照,阴冷寒气从身体嗖嗖晒灭,整个人才像重新活过来般,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叫路通,是梁夫子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你那位侍女和麓园曹管事吵起来了,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陆安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春苗是比较活泼,但她到底在陆家多年,行事很有分寸,怎么会突然和麓园管事吵架。
“话既已带到,还请师妹赶紧前去,我先告辞。”
稷下宫不以年岁论,而是宗派排序。
比如文政为首,其他宗派皆要称呼他们一声师兄,所以他这一声师妹并无错处。
陆安然颔首:“多谢师兄。”
她没发现路通一转过身步伐都急促了,好像要逃命一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陆安然到了麓园,远看原该她住的小院,房子没了,只剩下一堆废墟。
“来了,来了,她来了。”
陆安然不管周围指指戳戳,走到最前面,春苗背对着她拦在曹管事面前,双手叉腰,虽身材娇小,然气势凌人。
“什么叫没有?你们稷下宫欺负人是吧?当初给我们家小姐安排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我们小姐不计较是我们小姐气量大,合着你们当我蒙都陆府好欺负不成?”
“还有,今天我把话摆在这里,没有也得有,否则我们一起去找大夫子评评理。”
“房子好好的就塌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要我们小姐住在里面出事,你们赔得起吗?!”
……
春苗叭叭的一堆话,压根没有给曹管事反驳机会。
终于,曹管事怒气涨到极点,大声吼道:“雷劈了地,要找就找老天算账去!院子满了就是满了,别说大夫子,你告到柳相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说罢,手狠狠一推,把春苗推开,快步走了。
春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叫后面的人一搀扶,勉为其难稳住了,一转身对上陆安然平淡如昔的眸子,刚才还叫嚣不停的气势瞬间消散无影,嘴唇一抿,眼眶居然开始红了。
“小姐,他……”欺负人。
陆安然抬手拍了拍春苗脑袋,“嗯,我知道了。”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咬咬牙道:“小姐放心,奴婢现在就去找大夫子,凭这稷下宫在王都什么地位,连个住的学舍都没有,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陆安然安抚道:“先去里面收拾一下东西,看有没有损坏遗失。”
春苗叫道:“哎呀,小姐的书!”急急忙忙的朝废墟堆里冲。
陆安然却没有跟着过去,她慢慢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院门口的位置,眼帘半垂,整个人立在风中。
青袍翻动,犹如青云急走,但风再大,地上的人巍然不动,似山顶雪松,笔直挺拔。
看热闹的人很多,不过目光都落在陆安然一人身上,眼中神色不尽相同。
定安郡主抚过新上色的丹寇,嘴角往上翘,显然心情很好,余光轻蔑的扫过陆安然的方向,意兴阑珊道:“走吧,本郡主对落魄山鸡没多大兴趣。”
一群人跟着离开,原本的位置空了一大块。
当初恩荣宴上好奇过陆安然身着服饰的谢芸眼中流出一丝不忍,“她有点可怜哦。”
旁边要好的姐妹拽了拽袖子,低声道:“你同情她,你傻啊,想要和……作对吗?走了。”
谢芸犹豫一下,咬着唇和同伴回去了。
隔了几个人的另一个女子,目光讥诮的从谢芸身上收回来,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眉头拧在一起,形容颇为不耐烦的回头对陆安然道:“有空发呆,还不如找夫子叫几个人来搬东西。”
陆安然其实在思考事情,闻言朝女子逐渐远离的背影看过去,眼眸中划过一丝困惑,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她确实不认识这个女子。
稷下宫的学子们毕竟不是街头巷尾喜好围观热闹的无聊百姓,看过之后也就逐渐散了,到后来,只留下一个人。
路通看着眼前女子,虽面对满目疮痍,她孑然而立,非遇事后茫然无措,自始至终从容淡定,全身更是清韵悠然,令观者同感受了她的冷静自持。
“师妹。”路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之前雷震了附近地面,当时地就有些裂开,以至于你的房子突然塌陷。”
陆安然以为所有人都走了,回头看到路通倒是未在意料中,“师兄没走?”
路通对上陆安然通透的眼眸,霎时间明白对方是看透了,脸上现出一丝窘迫,“这,曹管事那边,不如我去替你说说情……”
陆安然断然否决道:“不用。”
沉默片刻,路通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虽没有这方面学识,但也能看出灾祸还是人为的区别。”
路通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就说出来,更加困窘,“抱歉。”
陆安然不解:“这事是师兄所为?”
“非也。”
“那么,师兄就不必说些抱歉的话了。”
这句话单拎出来好像陆安然在嘲讽一般,但路通看着女子淡然无波的神色,知道她确确实实就在陈述。
稷下宫开课已有些日子,独入医辨宗的陆安然显然成为一个异类,不知不觉间,还或多或少受到其他人排斥。
陆安然仿佛也知道这样的境况,她从不与其他学子交往。
在这之前,路通一直以为像陆安然这样的人,必然是怪异,甚至性子冷僻,不好相处。
但直到真正的靠近后,路通发现他错了。
陆安然待人有礼,但因生性中流露的疏离感才叫人以为不好接触,她遇事从容,明晰利弊,做事又果断,没有其他女子或娇憨或清傲的一面,始终淡泊,始终平静。
像一汪清泉,冷月照清秋,静水流深。
送走路通,陆安然和春苗一起先把她两大箱子书从碎砖瓦砾下搬出来,幸好箱子材料极好,除了外表破损外,里面的书籍安然无恙。
倒是常放在桌案的《千金药典》叫污秽染脏了,春苗心疼的用绢帕轻轻擦拭,“这古书磨坏了可怎么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干净。”
陆安然有一瞬失神,看到书她就想起老头儿,这件事目前为止毫无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