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瑟殿里全是药味,皇帝转醒后宫人马上去东宫禀告,子桑瑾到殿门口时,正好周纪从里面出来。
“太子殿下。”周纪停步行礼。
子桑瑾略颔首,“父皇一醒来就找你?”他从宫人禀告再过来,用不了一炷香,没想到周纪已经在,要么他原本就刚好过来明瑟殿,要么是父皇让人传话。
子桑瑾感觉后者几率更大,毕竟周纪一个禁军统领平日事务繁杂,没事守着明瑟殿做什么?
周纪含糊应承称是。
子桑瑾哦了一声,迈步时,漫不经心般问道:“皇陵那边如何了?”
“这,臣不知道,皇上让袁大人负责。”到底,周纪还是透露了一点。
子桑瑾明白了,看来父皇另外安排了事。
进到殿内,皇帝在王且的服侍下喝药,一向强势的人此刻虚弱地躺在床上,饶是子桑瑾心事重重,依旧在内心发出唏嘘,何曾看到父皇这般样子。
“父皇,儿臣将这两日的奏折带来,读给父皇听。”
皇帝眼珠子都没动,直到一碗汤药喝完,王且退到旁边,才开口道:“朕病重,太子监国,你不去忙碌朝政之事,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和从前一模一样,似乎从未发生过西山那档子事,子桑瑾眼观鼻,垂目回道:“儿臣看过父皇后就去。”
“嗯,没事不用过来。”
子桑瑾以为那天后自己想通,不会再为皇帝的冷言冷语而感到伤心,事实证明依旧会,他眼底闪过一抹苦楚,“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皇帝浑浊的目光注视着子桑瑾的背影离开,病态中不改威严的脸庞陷入沉思,半晌后对王且道:“临华殿那幅画,去给朕取来。”
前后不出一刻钟,王且小跑着双手捧高一个长盒子,轻轻放在桌上打开,正是皇帝在上元节时看过的画卷。
“烧了。”皇帝吩咐。
王且愣住,“皇上……”
皇帝一个冷眼如利箭扫过去,王且连忙低头去找火盆。
画卷扔过去被火吞噬间正好展开来,画上女子笑容明艳美丽不可方物,似乎她出现的地方,连骄阳都只能照在她一人身上,独揽了整个春光里的明媚。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画卷上的美人被火一点点蚕食,从脚部到胸口再到下巴,灰烬慢慢往上蔓延,就好像黑暗将她吞入腹中,最终只化成人间一点灰烬。
王且低头垂肩双手交握在前面,一句话不敢说,余光都不敢偷看一眼,心里发出大大的震惊这可是舞阳公主的画像!皇上居然烧了!
西山一行王且没有去,他还不清楚真相,和众人以为的不一样,他明明看到过皇上这么多年来,时常拿着舞阳公主的画像缅怀。
所以,王且更加想不通,九凤冠丢失皇上急成什么样了,怎么这会儿却要烧画像呢?
“烧吧,全烧了。”最后一点火在皇帝的眼中熄灭,他转回头,语气冷淡道:“金贵人和陈美人呢?”
王且提着心回道:“皇后娘娘担心人多不利于皇上休养,故而不让其他人前来打搅。”正担心皇帝多问一句,没想着皇帝听后没做任何反应。
椒房宫里,皇后听着春阳的话皱眉,“瞧清楚了?”
“那丫头说得真真的,奴婢看不像假话。”春阳道:“不过奴婢也疑惑,金贵人和陈美人同住储秀宫,若陈美人果真和人在后花园里偷偷私会,其他宫的便罢了,总不能连金贵人都瞒住,娘娘您知道,金贵人的嘴是最瞒不了人的,巴不得全天下皆知。”
虽然金贵人和陈美人同时入宫,也同时受到皇帝宠爱,但是嫔妃间哪有不争风吃醋的,再好也不是亲姐妹。金贵人性格冒失,总是咋咋呼呼,陈美人虽不多言语但也爱现,两人同住储秀宫,明着没什么大矛盾,暗地里还是会别苗头。
储秀宫有皇后的人,今天传回一个消息,说储秀宫一个洒扫小丫头看到昨晚陈美人趁人不注意,和一个宫中侍卫在雪地里幽会。
前天下了一场雪,王都城上下重新被纯白包裹,御花园的树枝上全凝结了一层冰晶色,这么冷的天,居然有人如此闲情逸致,在雪地里偷欢。
皇后柳眉一挑,“将那小丫头和陈美人一起带过来,本宫亲自审问。”
结果大出皇后预料,陈美人昨日晚间根本没有出过房门,一直在金贵人处,“皇上病了,臣妾和金贵人想着替皇上祈福,臣妾别的也不会,就打算编一个万福扣,臣妾一时忘了时辰,离开金贵人那边时都快子夜了,哪知有人编排起臣妾来,臣妾清白毁了则罢,这不是给皇上头上泼污水吗?皇后娘娘,你要给臣妾做主啊!”
金贵人帮着说道:“陈美人说的是真话,储秀宫没有什么男人进来啊。”
小宫女急了,连连对着地板磕头,“奴婢没说谎,奴婢真的亲眼看见了,皇后娘娘,您相信奴婢啊!”
事情到这个地步,皇后虽心有狐疑,但她无凭无据不能开口说金贵人和陈美人串通吧,只得斥责小宫女,“一天到晚尽生事,后宫就是叫你们这些人弄得乌烟瘴气。”
金贵人撇撇嘴,当她听不懂呢,皇后这是借口骂她和陈美人。
陈美人哭天抢地,一定要严惩小宫女,否则以后谁都敢胡乱攀咬主子了,最后皇后当着陈美人的面罚了小宫女二十个板子。
陈美人本来还不罢休,皇后淡道:“皇上还病着,你们就喊打喊杀,不是要给皇上祈福么,赶紧去吧。”
从椒房宫出来,陈美人路上有些愣神,金贵人拿腔拿调道:“哟,你搁这儿装柔弱呢,皇上又看不见。”
陈美人看了她一眼,金贵人抚了抚云鬓,“别感谢我,我就是说句实话,而且毕竟我们住一个宫,省得连累我。”
“我那天晚上看到了。”陈美人突然说道。
金贵人满脸莫名,“什么?”
“你和一个男的说话。”
金贵人顿时长满怒气,“好哇你个陈美人,我才替你说话,你倒是反过来冤枉我!”
“我知道不是你。”陈美人连忙道:“但是真的有个像男人的,就在长廊旁边的树下。”
金贵人狐疑得眯了眯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我之前真以为那个人是你,一直没敢往外说。”
金贵人怪声怪气地哼哼道:“我看你是打算在背后来个抓现行好当做威胁我的把柄吧?”
两人你来我往互戳了几句,陈美人问道:“你不觉得很奇怪,明明没有男人,为何我和那个小丫头都看到了?”
金贵人抚了抚衣袖上路过树枝沾到的一点雪,不在意道:“谁知道呢,兴许你们眼神不好,看错了呢。”
吉庆坊中间的正阳街上摆了一口大缸,大缸上面被冻住一层,冰的厚度看不清晰,但是能瞧得见里面的水没有被完全冻上。
几个小孩跳进跳出玩耍,直到一个用了大力,直接把冰磕破,半个身体倒栽进去哇哇大哭。
其他的小孩见闯祸了赶紧跑走,只有摔进去的小孩被冰卡住腿拔不出来,可惜做晚饭的时间,大人一时间都没听见。
小孩儿正害怕,一双手把他从冰水里捞出来,温和地擦了擦眼泪,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冷不冷?”
小孩儿抬头,看到陌生人眨巴眨巴眼睛,连话都忘了说。
赶着这家大人出来寻找,看到孩子半边衣服都湿了,先下手揍了几下,“让你皮,这么冷的天还去玩水,看老娘今儿个不打死你。”说着抬头看了眼,见眼前中年男子衣袂翩翩,潇洒俊逸如谪仙,一时都看哑了,半晌回过神道谢。
小孩儿被他娘单手拎回去,中年男子身后的马车掀开一角门帘,同时有声音传出:“大伯哥真是心善,连路人家的小孩都要管。”
男子回过身重新跨上马背,对着众人道:“走吧。”
“老爷,应该就是这一块了,春苗写信说过。”一年前护送过陆安然的徐甲再次来到王都,睁大眼左右寻找,边道:“怎么南边儿这些个房舍都长一样。”
陆逊望着街道两边袅袅炊烟,陷入别人都不懂的思绪里,徐甲他们对王都不熟,但是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几年,王都城的大小街道有哪条是他不曾去过的,可是一别经年,他居然有些陌生了。
“大伯哥,不是我非要说,安然一个女孩子独自住在外面太不像话,像简妤一样住书院不好吗,非得在这里同市井小民挤来挤去,男男女女关系如此复杂,哪是大家闺秀做得出来?”
陆逊照例随便应和了几句,于氏还打算说什么,徐甲惊喜地喊道:“老爷,好像就是这里。”
于氏不满地飞过去一个眼刀,拿着帕子拍了拍膝盖,心说:真是没有眼力见。
徐甲用力拍门,满以为开门的必然是春苗,哪知道一打开对上一张俊美的脸,“云……世子?”
云起记忆力惊人,自不会忘记尹家村时跟在陆安然身边的护卫,更何况徐甲此刻身上穿着带有陆氏族徽的服饰,这么突然一对上面,挑了挑眉头,越过徐甲看向后面。
云起和陆逊的第一面,两人暗中互相打量半天。
云起勾唇一笑,先开口道:“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