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内久久没有回应,春风吹过这块辽阔地,只有寂寥的回音唱响一点哀鸣。
洞门黝黑冷寂,阳光照不进去,黄泥土腥气与陈腐的味道飘散出来,带给人寒毛颤栗的惊悚感。
“见鬼的天气,怎么这么冷。”有人嘟嚷道。
没人回应,只不过众人心照不宣,并非天凉,而是坟中传出来的鬼气叫人瘆得慌。
在祁尚准备再开口时,里面响起一道粗哑冷漠的声音:“左起第三第七两人退出去,重新换两个人过来,不要妄图耍花样。”
观月和祁尚手下的亲卫对视一眼,两人自问装扮的毫无痕迹,怎么一眼就被看出来了?
里头的人冷笑:“杀没杀过人,不靠看,闻味道就知道。”
“嘶”其他八人搓手臂,快哭了,这些都是什么人,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嘴边,当杀猪吗?
观月看向云起,后者对他微微颔首。
在等待期间,云起对陆安然使了个眼色,她往前迈了一步,道:“荣安县主撑不了太久,我给她扎两针。”
扎针是其次,主要还是摸一下凶手底细。
“呵,迟早都要死,何必费这个劲。”凶手不为所动,冷冷道。
祁尚眉宇皱拢,压低声音道:“世子,等会儿只能见机行事。”
云起用玉骨扇轻敲手心,表面仍旧吊儿郎当道:“祁都尉武艺高强,靠你了。”
祁尚沉敛黑眸,没有就此推诿,似在考虑对策。
云起没遇到过祁尚这般的实诚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欺负,无趣的摸了摸鼻尖。
观月办事效率很快,不消多时又找来两个人,一个手臂捆着一溜儿十来个铁圈看就是耍杂技的,另一个挎着篮子眉眼飞舞的大婶。
“人找来了,你想怎么样说吧,本世子没有踩着别人坟头聊天逗趣的爱好。”云起把玩玉骨扇,轻嘲道。
里面的人开口,却不是对着云起说话,“小丫头,用银针扎他们的哑门穴。”
祁尚和云起未曾想到这招,这样一来太被动了。
“怎么?还怕我一个瘸子从你们重重包围中逃脱?”声音像是在粗砾上摩擦而过,沙沙的干哑,口气里透着浓烈的嘲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希望被人打扰,你们只需要耳朵听。”
祁都尉行事果敢,盘腿往空地上一座,“陆姑娘,请。”
陆安然与云起对视一眼,抽出细长银针冲祁尚颔首,“得罪了。”
等所有人都扎完只剩下云起,他看看泥土地,厚着脸皮笑道:“本世子还是回到人群中去,这里交给祁都尉够了。”
里面的人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世子身娇体贵,就不用扎这一针了。”
言下之意,完全没把云起看在眼里。
云起好像浑然没听出内中含义,乐道:“你这人有点眼光在。”
洞口黑影一晃,天光描绘出一个男人的轮廓,瘦,黑,头上兜鍪压出额头几道皱纹,使得面容更加坚毅,一双眼睛如钢刺,寒光慑人。
陆安然见了,才知道小丫鬟说的很冷非他言行,而是他身上的煞气过重,带着血腥的凶煞。
“千金小姐,我早说了,京兆府解决不了我的事。”他眼神淡漠道。
陆安然一颗心像坠了秤砣慢慢往下沉。
果然是他。
云起眼眸轻转,在看清男人右手抓着一根绳子时,微微摇头。
暗处的观月重新埋下身子,叫旁边墨言顶了一下手肘,“怂什么,冲啊。”
“世子让我们稍等,应该有所发现。”观月道。
墨言撇撇嘴:“要我说,世子和姓陆的娘们混久了,越发容易疑神疑鬼起来。现在这人都露出来了,还不飞扑上去制住他,等什么呢?”
观月侧过脑袋,“你对陆大小姐很有意见?”
“嘁,你去给她当马车夫试试。”
观月:“那还得你来,谁让你更受世子器重呢。”
墨言眼睛一亮,“你也这么觉得。”
观月口不对心的点点头,往墨言肩膀重重一拍,“别辜负世子的信任。”
将军坟前,男人突然用右手拽了一下手中绳子,有轻微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利器划破皮肤的声音,“我知道你们暗中埋伏了人,你们可以试一下,我死前能不能拉动绳子。”
空气中传开淡淡血腥味,男人表情冷漠的发出一声哼笑,“绳子另一头是把钢刀,我只消拉的稍重些,那位荣安县主的脖子就豁开一道大口子。你是学医的,你说还能不能救。”
陆安然摇头,“我是个仵作。”
男人死寂的眸子略动了下,显出一点意外。
“但肯定活不了。”陆安然又开口道。
云起小幅度抽了下嘴角,这两人说话真‘冷’,举起双手道:“莫冲动,美人无罪。”
男人把视线挪过来,漠然注视半晌,直接席地而坐,眼神看向前方,道:“忠武将军,将军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底像凝聚了一团黑风暴般充满戾气,“天下人全都来敬仰这么一个英雄,又有谁记得战场累累尸骨。”
云起眼眸微垂,调笑戏谑从眼尾收起,问道:“你是谁?”
男人坐在洞口,仰起脑袋看天空,目光空洞,藏着一丝悲寂愤慨,“我叫赵平阳,大业八年从军。”
朝廷每年征兵,在所编户籍中以财产相近则取其身体强壮者体力相等则取其富裕者财富体力均等则取家中多子者,用于上番镇戍或者征战。
赵平阳父母皆无,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中等个子还偏瘦,照理说轮不到他,不过他想着与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如去军中厮杀一份家业,就是不幸死了,也算为国捐躯,不亏。
“六年,我整整用了六年时间,从一个无名小兵混到百夫长。”赵平阳伸出一只手摊在阳光下,“你们想知道六年我杀了多少贼寇,挑了多少马寨吗?”
他不需要别人回答,嗤声笑着道:“我自己也数不清,可笑的是,那些人头最后都落在一个个我听都没听过,甚至从来没出现过的人上头。”
“不公平吗?”赵平阳转过头脑袋看向外面的人,“这只是开始。”
陆安然想到杜问致,比赵平阳还晚一年入伍,反而早两年晋升。
“两年前,竭海海盗猖獗,朝廷下令清剿,我被调到顾成峰手下随赴竭海。”赵平阳的声音在穿透的风里嘶哑的,带着点沧桑,“最后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海盗被灭,顾成峰这一支所有人都战死。孙将军向上请镐,顾成峰成了忠武将军,其他人也随之一一被封赏,但是……”
轻轻一口气哈出,散在风里无声无息。
“成千上万个无名战士呢,他们同样为之付出生命,又得到了什么?”
云起用折扇敲手心,边道:“我记得,朝廷应该会给每一位战死兵士家中发放一份祭葬银两。”
赵平阳看了云起一眼,没说话,但脸色非常不以为然。
陆安然关注到另一个地方,“你跟随顾成峰手下,可顾成峰手下这一支在海战中都牺牲了。”
相对于云起,赵平阳对待陆安然的态度好多了,点头道:“没错,我是那个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死人堆里爬起来,侥幸没死,但也重伤卧床三月。
“能行动之后,我先去了竭海驻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定我们都死在海战当中,我讲明身份,他们却将我认作骗子。”赵平阳无奈道:“认识我的都死了,就凭我一张嘴,根本说不明白,我想着先回乡再做打算。”
云起和陆安然两人没有说话,听赵平阳一人叙述。
他先是冷笑道:“说到祭葬银两,一百五十两银子对于你们这等达官贵人来说不过花楼消遣一顿,对于穷人来说,要用一条人命换得。”
被点名的云世子扶额,再次后悔为什么没让苏霁换他前来。
那边赵平阳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握着拳头紧咬牙关,恶狠狠的道:“可就算如此,他们的家人也没拿到。”
随着他的情绪激动,陆安然能闻到血腥味比刚才重了些。
“我回乡途径一个兄弟家中看望,才知官府只派人告知一声,根本从未见过什么祭葬费。”愤怒转为悲凉,“于是我暂不回家,顺便多跑几处,居然都是一样。”
起先赵平阳不清楚什么原因,带着几个没收到安抚银两的兄弟亲属前去官府询问,结果衙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人赶出来。
几次之后,他们的家人叹气说算了,官字两张口,平民哪里能说得了道理呢。
可赵平阳当年能为了挣前程不管不顾一脑门冲到军营,现在遇到这点事也不会轻易退缩。
原先他想的简单,与官府说清了,让上面将银两补发一下,他也好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直到他被毒打一顿,发现当地官府都是一丘之貉,早已串通一气。
“他们将银两都贪了,用着他们口中的‘死人钱’花天酒地。”赵平阳眼珠子赤红,压抑着咆哮道:“他们用出去的银子,每一个铜板上都刻着同我出生入死以身殉国的兄弟们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