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坊廊里面有一家酒肆,酒香不怕巷子深,来的都是老主顾。
酒肆主人是位三十左右的女子,人称玉娘。
苏执显然和人很熟,一上来便招呼道:“来一壶竹叶青,再来个去年的桃花酿,你可别拿早春新酿地糊弄我,我闻得出来。”
玉娘握着酒提子在门口酒坛里舀酒灌入小壶里,袖子提上去了露出一截手腕,腕上一只翠绿镯子跟着动作摇晃,衬着皮肤如珠如玉,恰如其名。
玉娘眉眼一掀,露出天然妩媚,呸笑道:“属你狗鼻子,你再败坏我们酒肆名声,我赶明儿看到你入这条巷子,拿笤帚给你叉出去。”
苏执爽笑两声,长袖拂过板凳,对身后人道:“云兄,陆姑娘快入座,你们别看玉娘性子烈,她的酒更烈。”
陆安然清眸淡扫,坐下时余光中有一角银色衣袍落在旁边位置,做工考究的名贵料子,有金线压边,铺陈开时,锦绣流光。
没有在她预计内的碰面,她明明心猿意马,表面比谁都平稳淡然,听着鹿陶陶和苏执在旁插科打诨。
“云兄,陆姑娘。”鹿陶陶呵呵笑道:“你眼神有问题啊,我这么个大活人看不到。”
苏执狡辩道:“你不也是鹿,我喊陆姑娘把你也喊进去了啊。”
要说油嘴滑舌,混迹在王都各纨绔子弟间如鱼得水的苏执当仁不让,“不然你听着,我喊‘云兄,陆姑娘,鹿姑娘’是不是有点奇怪?”
玉娘端上来两壶酒外,还有三碟小吃,炸得金黄酥脆的蚕豆裹了糖衣的花生米,以及泡椒腌制过的凤爪,“我自己做的吃食,你们尝个味。”
苏执抓着酒壶笑道:“你自己拿来的,我可不会多付钱。”
玉娘抬起一根手指头戳着他额头往右拧,“我得拿个锣去街上敲喊,哪家国公府的少爷,来我小酒肆白吃白喝。”
苏执以滑稽的样子讨饶,“我错了我错了,行行好,饶了我呗。”
“呵,我一介白身,哪儿敢让您求饶。”玉娘凤眸一瞪,自去里头忙活,不再跟他贫嘴。
苏执给自己和云起倒了竹叶青,问两位姑娘:“喝哪个?”
鹿陶陶看中那盘花生米,抱在手里咬得咯嘣咯嘣响,“酒有什么好喝,你还不如给我买一碗豆浆来,就在前面一条街,名字叫‘老刘豆腐铺’。”
苏执乐道:“你还真不客气啊。”
云起握着酒杯转了个圈,桃花眼微微上挑,嘴角常带三分笑,“酒味清香甜美,但恕我直言,仅堪称上品非稀罕,酒不难得,故而难得在让你这位国公少爷念念不忘。”
他们出身权贵,琼华佳酿什么没尝过,甚至优劣一闻便知。
苏执挑了颗豆子扔进嘴里,瞥了眼玉娘在帘布后忙碌的身影,放低了点声音道:“你们不知道,玉娘她男人原跟在我父亲身边,后来打仗么,两个人都没回来。”
新朝刚定的时候,朝内局势不稳,常有前朝余孽四处点火,还是有不少仗要打,那些人本就是不要命的,打起仗来尤其发狠,现在一部分武将身上的功绩,全都靠当初一身血肉在尸山血海里拼搏出来。
“他们夫妻一个村子里出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男人死后就经营这家酒肆,开头没什么人,渐渐的人也多了,日子比以前好过点。”
陆安然才恍然,女子做生意不易更何况死了丈夫的寡妇,抛头露面招惹闲言碎语,难怪酒肆开在坊间巷子深处。
鹿陶陶撑着下巴哼唧道:“要说打仗至少七八年前,那会儿你才多大,臭屁小孩。”
苏执摸了摸鼻子,“后来知道的么,一个女人家家的多可怜,就算凭着我爹的份上,我不得照看照看。”
“她不可怜。”
“女子本强,亦如男人。”
两人几乎同声而出,说完习惯性的对视,一双黑眸幽沉深邃,另一双清冷淡薄,仅仅接触,陆安然先移开视线。
“她能一人抗下世人偏见,立足于此,已说明她内心足够强大,值得人钦佩。如果你先可怜她,反而是对她不尊重。”陆安然将刚才的话说完。
云起颔首:“不错,这位夫人本性刚烈,正如她酿制的酒。”
鹿陶陶眼珠子两边飘,“哦豁,你们俩一如既往默契嘛,没吵架啊?”
苏执听出个中含义,忙问道:“什么什么?云兄你和陆姑娘之间……”
陆安然扶着额头有些头疼,早知这样她就不该答应来这里,正想着找个借口提前离席,身后一个桌子来了几个客人,其中有一人挪动板凳时脚底一滑,直接往她身上撞过来。
陆安然只觉得眼前一黑,肩膀让人结结实实地肘击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向桌子,关键时刻,云起出手一拉,避免她额头与桌面相撞。
“姑娘,抱歉,我没注意到,这里空隙有点小。”那人站起来,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头发全往后梳起用一个发冠固定,皮肤不是很白呈健康的小麦色,面容英气,声音干净,就是咬字口音有点重。
苏执起身,他请来的客人让人冲撞了,皱眉不满道:“怎么不小心一些。”
对面极年轻的男子同样拧起眉头,“我在,同她道歉,与你无关。”
陆安然料想肩膀淤青了一块,总归人家不是故意的,摇摇头道:“没事。”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与自己的同伴坐下来背对他们。
苏执咕囔了一句:“什么人啊。”
“女人呗。”鹿陶陶拍拍手,手里的糖衣稀里哗啦抖落一地。
苏执满脸佩服道:“这都能看出来。”他听着声音长相,根本雌雄莫辨。
鹿陶陶扬起下巴,“你蠢而已,那么大一个耳洞。”眼珠子一转,指着对面两人,“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其实也就是云起单手扶着陆安然,大庭广众不至于做出搂搂抱抱的行为,被鹿陶陶这么一说,两人立即分开。
云起见陆安然不着痕迹地揉了一下手臂,“伤到了?去医馆看一下。”
“没有。”陆安然把手放到膝上轻轻摩挲,摇头道:“疼是自然反应,过会就好了。”
酒去一半,苏执开始说一些王都近期发生的新鲜事,对于哪家王公大臣家里妻妾争风吃醋等,陆安然和云起听得心不在焉,只有鹿陶陶兴味盎然,时不时还要插一句嘴。
两人再次见面相处,没有陆安然想象中那么尴尬,也没有她认为的自在,她掩饰着情绪,把过去所有看似情真意切的假象当成烟花稀碎的梦。
只是陆安然还是不明白,一切虚情假意的背后意图是什么,她曾以为看透了,现在又开始迷茫。
云起状似听苏执说话,嘴角斜斜勾起,手中把玩玉骨扇,即便坐在简陋的桌椅板凳前,慵懒漫不经心的样子,亦透出无上风华又尊贵无双,只是墨黑如玉的眼眸有些沉,里面分明一丝笑意也无。
“……还有一件,云兄应该收到消息了吧?”苏执声音微微抬高了,引得陆安然抬头望过去,他神神秘秘的口吻道:“京兆府大牢走水,早前关的几个浪人都被烧死了,还死了一个和尚。”
云起敛起笑,“确有此事。”
“和尚?”鹿陶陶歪头靠在手掌上,“如今和尚混得都这么惨了吗?”
苏执手肘撑着桌面,靠过去道:“那不一样,这和尚犯了重罪,准备秋后问斩的,原先关在提刑司呢,这个事云兄当清楚。”
一说起提刑司关押的和尚,陆安然想起之前见过那位,便问道:“杀人入罪的那个?”
其实当初狱卒说的奸杀妇人,她说得含蓄了些。
云起捡过话头,道:“不错,月头京兆府提了人过去。”
各中不好细说,云起回来后苏霁提过这件事,好似袁方手里一个旧案和智灯有些关联,就从提刑司把人带去审问,后来直接就定案,判处秋后问斩。
鹿陶陶耸耸肩:“迟早都要死,这样还能得个全尸。”
陆安然犹记得昏暗狭隘的阴森冷寂处,只有智灯和尚单手立掌,如佛祖拈花一笑,周身静谧安宁,仿佛身处的是大雄宝殿。
“说是这么说,总归无缘无故死了。”苏执大胆质疑道:“万一京兆府判错冤案,说不准还有时间翻案呢。”
鹿陶陶抬起一根手指头指向对面,“你问云起啊,不是提刑司抓的人吗?”
云起甩开玉骨扇来回挥摇几下,挑眉道:“那得去问已致仕的刘大人。”
当初智灯被抓的时候,王都风言风语很是传了一阵子,因着他和尚的身份,连带着天下和尚风评也被降了几个等级,让本来就在道教兴盛当中艰难维持的寺庙更难上加难。
不过人都是短时记忆,过去了再提犹如回锅肉,便提不起多少兴趣,就算里面关乎人命,顶多换来一句摇头叹息。
倒是今年春天的事还历历在目,苏执道:“几个浪人,不就是去琼仙楼闹事给抓了,没想着一直没放出来,就这么死了算倒霉。”
鹿陶陶撇开蚕豆抓了个凤爪啃,咬在嘴里道:“哪里来的浪人,起火原因是什么啊?”
苏执带着几分轻蔑道:“还能是哪儿,千赤那等未开化的小地方跑出来的呗,我们大宁朝才不会有这种毫无礼仪可讲的粗鄙野蛮人。”
后面桌子传来一道冷笑,“大国又如何,背后诋毁,所为非君子。”
「谢谢亲爱的书友的支持,这本小说确实很用心在写,大纲前后准备了一年左右,每一章都不划水这几章虽是过渡章,但出现的人以及提及的事情都有用意,是后面剧情的铺垫里面的人物都活在我心里,我会认真完成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