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比众人想象的更平静,所有猜忌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但止于府门外,府中的人该如何照旧如何。
老管家服侍着武安侯吃好药,可能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于明显,让武安侯注意到了。
“老温,你跟了本侯一辈子,你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老管家垂手站在床边,唏嘘道:“侯爷,老奴实在不敢相信,世子……不,大皇子……也不对……”他突然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南宫止。
武安侯苍老的面孔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元夙的的确确是皇上遗落民间的皇子,谢沅夫人所出。”
老管家手指一颤,他终于明白了,难怪世子从很小开始,侯爷就以严格的要求教导他,更不允许夫人溺爱,就算数九寒天世子写字手冻僵了,侯爷都不松口。
还有,几年前侯爷病重,他却不让世子守在床边尽孝,说是怕过了病气影响他读书;后来随着世子长大,侯爷几乎不出房门,但他也不许南宫止时常探望,父子俩还没有小时候亲热。
老管家细数往事,教导严格是因为世子本身就是皇家子嗣,而父子情薄则早就想到了有这一日,世子始终要回归到自己身份。
“收拾一下吧,元夙应该很快会搬离武安侯府。”武安侯平静道。
老管家喉间一哽,一股酸涩涌上来,心里说:怎么能这么简单呢,说搬走就搬走,世子他……在武安侯府整整二十一年,是他亲自照料长大的啊。
老管家甚至想大逆不道地问一句:侯爷,你当真舍得吗?
这时候,房门被敲了几声,伴随着南宫止温和轻缓的声音:“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老管家眼底瞬间涌出泪水,用袖子擦了擦才去开门,低头道:“世子,侯爷刚服了药。”
南宫止点点头,余光扫见老管家发红的眼眶,不过嘴里没说什么,“温伯,父亲最喜欢一品香的马蹄糕,我刚才买了一些,你去热一下端过来。”
“诶,好。”老管家关门时正好看到南宫止给武安侯掖被角,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南宫止坐到旁边,同从前没什么两样,“李太医说父亲的腿不适合长时间跪坐,膝盖有些发肿,这几日夜间发疼的话,让下人热敷捂着会好受很多。”
武安侯看着他,“你的身份如今天下皆知,不必再喊我父亲,大皇子。”
南宫止因武安侯的称呼沉默下来。
武安侯道:“最后一件事我已办完,我的生命快到头了,日后我想把武安侯交到杳儿手里,你觉得怎么样?”
南宫杳是武安侯氏族兄弟的孩子,现在才十一岁,现在开始教导为时不晚。
“只不过杳儿年岁还小,未必服众,容易受人欺凌,希望大皇子到时候看在武安侯府对你有些养育之恩的份上,适当时候帮扶一把。也不要过于爱护,反而不利他长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南宫止应声道:“杳儿虽小但聪明伶俐,他日定能掌管好武安侯府,父……”他张了张嘴巴,终是如武安侯所愿换了称呼,“侯爷,您放心。”
武安侯目光幽沉,说道:“元夙,过去种种,非我不近人情,你很早前就知道,你同别人不一样,皇上对你寄予众望,你生来就要担负起天下重担的。”
南宫止摇头,“侯爷对我恩重如山。”
武安侯沧桑的脸庞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你可曾怀疑过,我不遗余力地扶持你,养育你,不过是为了武安侯府而已。皇上虽封我为侯,可是一个双腿残疾,缠绵病榻的侯爷,又能让多少人敬畏。但留你在武安侯府就不一样,不管如何,皇上始终会善待武安侯府,即便是我这个残废的挂名侯爷,也无人再敢欺辱。”
南宫止温和的语气说道:“不,我只知道在白浪滩您救下我母亲是您的大义,您抚养我长大是您的大仁,而能够庇佑武安侯府,亦是我心中所愿。”
武安侯的笑容渐渐淡去,神情中多了一份释然,“好,那我就放心了。”
药效催生睡意,南宫止在武安侯躺下后方离开房间,外面等着端了一盘糕点的老管家。
“侯爷睡了,待会儿再送进去吧。”南宫止轻声道。
老管家望着南宫止转身的背影,有种日后再难相见的预感,忍不住唤道:“世子……”
南宫止站定后回头,“温伯,夜里凉,侯爷腿疾容易发作,每晚再给添一个汤媪在被窝里。”
老管家连连应道:“诶,诶,老奴知道了。”
南宫止笑了笑,“我先进宫去了。”
老管家目送他渐渐远去,忍不住流出一行热泪。
现在南宫止再往宫里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同了。
宫女太监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注视,但都会偷偷用余光打量,目光总是新奇而热烈。
南宫止貌似没有发现,如同往常一样到了明瑟殿,遇到王且拱了拱手,“王公公,麻烦通传一声。”
王且笑道:“南宫世子,您直接进去就是,皇上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刚才还催促奴才呢。”
南宫止客气地一颔首,迈步到了殿内。
幔帐挡不住药味,从里面一直往外散发,浓郁地徘徊在整个殿中。
南宫止刚走了几步,皇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元夙吗?朕听到你脚步声了。”
“臣参见皇上。”
皇帝半靠在床上,面色比几日前更差,眼眶深深凹陷进去,看人时有种阴恻恻的感觉,“过来吧。”
南宫止先看到桌子上的丹药,“皇上还在服用丹药?”
“镇痛罢了,东岳真人不会害朕。”
“可是这丹药并非良药,服用多了容易损伤心肝脾肺,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皇帝只淡道:“朕知道。”
南宫止犹豫道:“臣听说,萧疏曾上奏可治愈皇上头疾……”
“确实说过,他要将朕的脑袋切开,取出坏死之物。”皇帝嗤之以鼻,“元夙,你难道忘了他姓什么?萧氏,便是害我们一家人阴阳两隔,你我父子多年不得相认的罪魁祸首,你觉得他有几分真心?”
南宫止相信萧疏的人品,“医者无私,心中只有病患,不讲家国仇怨。”
皇帝冷冷道:“医者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
南宫止还想说什么,皇帝一摆手,“你不用说了,朕知道。”
他让南宫止坐下,头往后靠,双眼看向前方某个点,“所有人都以为朕怕死,以为朕舍不得权势,所以让皇子互相牵制,扶持刘家与皇后一脉抗衡,他们都错了。朕不怕死,朕也不是舍不得这天下。”
“当初朕想当一个良臣,可是定康帝不许,他多疑虚伪,逼迫朕不得不反抗。朕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你的母亲,还有你,新朝初定,朝中局势混乱,朕不得不暂时将你留在武安侯府中。”
“后来,朕杀了很多人,他们不敢再忤逆朕,朕创下了一个太平盛世!”
皇帝动了下脑袋,目光饱含深意道:“子桑瑾?子桑皓?子桑怿?他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拼命努力想得到朕的认可。”皇帝怪笑一声,“他们怎么会如此天真可笑,朕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把天下交到他们手里。”
“朕让他们互相算计,甚至一方坚守不住的时候还会出手相助一把,或者在他们偃旗息鼓时暗中推波助澜。”
“元夙,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帝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带着帝王高高在上的轻蔑,“朕在等你长成为足够强大,你才是朕最优秀的孩子,朕毕生觊觎希望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