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带着陆安然到了城东另一处私人宅院,藏在众多房屋之间,有种曲径通幽的隐秘。
观月轻叩三下,很快有人来开门,陆安然看了,是个很普通的老者,领着三人绕过前院房子来到后面柴房。
月色融融,被灯火一撞,投射出的光影斑驳陆离,陆安然视线所到处,已有人站在那边。
听到脚步声,他从树下走出来,月光成束全打在他身上,好像整个人会发光。秋风荡漾,吹拂开肩头墨发,然而比之更张扬的是他的脸,容色可倾城,桃花眼微微上挑,黑眸撩动,带着一股妖气。
观月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世子。”
云起随意‘嗯’一声,目光看向陆安然,“你来了。”
陆安然余光瞥过云起左侧的洪芙,轻轻点头算应答,开口道:“死者在哪里?”
观月额头似有冷汗冒出来,快走几步打开一扇门,“陆小姐,这边。”
率先进去点亮明烛,陆安然在旁边撒上药粉,取了一小块姜片含入嘴中。
洪芙不知何时迈入门槛,“上次我和姑娘配合默契,这回能不能让我旁观学习,我仍旧帮你做记录。”
陆安然带上鹿皮手套,无可无不可的说道:“随你。”
洪芙拿起桌上纸笔,语怀感叹:“空读几年书,早知如此,不如学一门技艺,比如陆小姐这般,学以致用。”
陆安然掀开白布,先是一愣。
观月在旁道:“死后面部不对,才发现上面覆了一层面皮伪装。”
现在暴露的一张脸犹如被开水泡过,面部凹凸不平,血红翻白,青筋游走,看不出本来面目。
陆安然掰开死者眼睛嘴巴查看,手指一寸一寸沿着额头往后摸索,将整个头摸遍后解开衣服,胸口上愕然一个血色黑洞。
观月解释道:“我们的人不敢跟太紧,到了野外发现这具尸体时,已经没有呼吸,致命伤应该是这处,但没有见到凶器。”
陆安然听着不作应答,语气波澜不惊的说道:“你将他衣物除去,我要检查全身是否还有其他伤口。”
观月和洪芙抢了无方的活,她退居屋外,双手合胸抱剑,磕目半靠在秋槐树上。
“伤势无大碍了?”云起不知何时走过来,问道。
无方睁开眼睛,黑眸折射出一道冷光,“自有人禀告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云起握着玉骨扇轻拍手心,“好不容易养了几分人情味,怎么从帝丘回来又全没了。”
无方放下手,拇指按在剑柄上,面无表情道:“她是谁?”
云起往后看了眼,勾了勾嘴唇,随意道:“师妹真不知道?”
无方盯着他,仍旧表情稀缺。
“奉城私塾夫子洪荣元之女,来王都状告他人剽窃她父亲文章。”
无方点头,与她今天去查到的内容差不多,“之后呢?”
“什么之后?”
“若告赢。”
云起含笑道:“皆大欢喜,各回各家。”
“《闺德图说》由淑妃牵引,皇帝亲下旨意,现如今满朝奉行。”无方问道:“世子现在为了她甘冒不韪准备推翻一切?”
云起左右摇了摇扇子,“错了,袁大人接的案子,该袁方头疼。”
无方清眸淡撇,“人在提刑司。”
云起摊摊手,“我好心收留也没错吧。”
无方看了他半晌,重新抱剑往后靠,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你一个,苏霁一个,你们越发不拿我当回事了啊。”云起轻轻一笑,转首黑眸对上冷月,笑意逐渐散开,波光坠入漆黑底部,像是深渊一直往下沉。
洪芙跌跌撞撞跑出来,扶着树干呕好一阵子。上次不过是检验尸体表征,这回陆安然拿柳叶刀一割开死者肚子她就受不住了,为了面子强撑着才支撑到结束。现如今早已腿软发抖,胃里翻江倒海。
云起让观月搬了椅子给她坐下缓解,又倒了杯水递过去,“非你所长,何必勉强。”
洪芙将微凉的茶灌入口中,这才好受许多,红着眼眶勉强笑笑,“我总不能白吃白喝,也想力所能及做点实事。”
另一边,无方去井里打水,陆安然倒了药粉在鹿皮手套上轻轻揉搓,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根手指都擦的格外仔细。
观月两边看看,直接把水壶拿在手里走过来,“陆小姐受累,喝杯水歇一会。”
借着灯火都能看到茶水不温,没有一丝热气冒出,摇头道:“过晚不宜食凉茶。”
观月垫着茶壶心想,这哪是适不适合,要看谁端茶倒水吧?
他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低声道:“陆小姐,女子适当的时候柔弱些,未尝不好。”
手上药粉都被搓没了,陆安然取下鹿皮手套,抬眸看他,一双眼睛目光雪亮,在夜色下尤为明晰透彻。
她反问:“为何要为他人轻易改变自己?”
观月吸一口气,“原是卑职肤浅了。”
无方过来挤开观月,虽然她同以前一样没有表情,但观月就是无端感觉被针对了。
“他的死因是利器射穿胸腹内脏破裂大出血。”管家上了热茶,陆安然端起来喝下一口驱散夜间降临周身的湿气,抬眸看向众人,道:“从伤口可判别为三棱形状的箭矢。”
“弓箭?”观月疑惑道:“说明凶手在三十丈范围内,可我们的人一点也没有察觉。”
陆安然转向他,“有一种箭,不管是速度力度还是射程都在弓箭之上。”
无方摆着一张面瘫脸,声音微冷道:“弩箭,射速快,威力更强。”
“不错,他的胸骨骨裂,呈凹陷状,皮肉被倒刺刮出条状印痕,可证明箭头从胸口穿入,撞击骨头并击碎内脏,而后让人倒拔出体外。”陆安然平缓自叙道。
观月思索着:“弩箭虽然射程高于弓箭,但最远也不过五六十丈,我们的人从听到动静到赶过去用不了太久时间,照理说他逃不了那么快。”
“那是相对于大宁朝的弩箭来说。”
云起微微侧头,灯火拢着一双黑眸光影灼灼,“据闻千赤国有一种最新弩箭,迅疾如风,射程远至一百二十多丈。”
观月心惊,道:“难道说那几个行踪诡谲者,当真是……”
陆安然忽然出声打断他,“世子,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云起眼眸微动,扬起嘴唇,“好啊。”
说是私话,无方只稍微挪开几步站在树后,观月退至屋檐,显然大家心知肚明,唯有洪芙是外人。
陆安然接上前话,捧着茶杯道:“世子是否还记得糖坊廊偶遇的那对兄妹?”
云起垂眸一笑,笑得陆安然略感莫名,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摇头道:“没什么,我以为你要同我说些观月和无方不能听的私密话。”
陆安然坦然道:“倒不是有意避开他们,只不过那位洪芙姑娘非知根知底,有些话不太适合说。”
云起认真起来,“既提到千赤国,你认定那对兄妹不是本朝人,而是来自海岛千赤?”
“早前太子请我去验尸,死者胸口破一个大洞并且心脏被挖,最重要的是,我在他体内发现了只长在海岛上的雾母藤。”
“你私底下还和太子有联系?”
“这不是重点。”陆安然一语带过,“另外,昨天我和无方出门偶遇周青严及满骞,你应该对他们有印象,就是跳河死的吴炳昌的同窗。”
云起眉头微拧,“记得。”
“满骞跟我说她见过那位女子,而且吴炳昌亲耳听见女子当时说的千赤国语言。”
云起撇开脑海中其他想法,正色道:“所以凶手很有可能是那对兄妹。”
陆安然问道:“世子派人跟踪他们,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
“除了行事有些鬼祟,平日只在不同酒楼茶坊出入,真要细查,那些店铺还真就做正经买卖。”
“旁边小偏房的死者是何人?”
“这人不是那对兄妹身边的人,起码根据我的人这几日观察,没见过他们身边出现过类似人物。”
平时他们在王都各条街窜来窜去,结果今天忽然间出城了,因为王都城外是一片空旷地,俨然不适合藏匿,暗卫无法靠太近。
“直到城郊树林,待暗卫发力追上去,突然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第一时间赶去一看,只在地上发现一具尸体,并无第二人。”
两人心照不宣,“不管如何,与那对兄妹脱不了干系。”
陆安然想起来一事,“明日我让无方去法华寺从满骞手里将物件取来,说不定能确定他们两人身份。”
云起握着玉质扇柄沉敛眉目,轻声自语:“王都水深,若真有千赤国在当中搅一搅……”还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该说的说完,陆安然起来告辞。
云起道:“你真对我这么放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安然半垂眸,声音平和道:“以立场而言,蒙都和盛乐郡始终如一。”
看着她转身,云起黑眸内波光沉浮不定,明明用着调侃的笑音,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自然,不像蒙都和王都,虽都占了同一个字,却南辕北辙,终有兵戎相见一日,所以还当自省,以免同未来的敌人走太近,日后徒留伤怀。”
陆安然脚步一滞,没有转回身,微微偏头,目光逐渐幽黑,凝聚起一股瑟瑟秋寒,于语气里带出淡淡讥诮,道:“世子言重,我不是每见一个人中英才都必须贴着人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