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微胖,须发半白然面色红润,一双眼睛显亮,精神矍铄,手里稳稳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有棋也有茶。
陆安然皱眉:“老头,你没死。”
老头儿把托盘往石桌上一放,嘴角直抽抽:“我死了,你现在见鬼啊?!”
“那滴血怎么回事?还有柳家的腰牌。”现在她可以确定,柳家那日,她没有看花眼。
老头得意扬扬,翘着二郎腿道:“嘿嘿,谁让他算计我,我当然也得算计回去。”
雷翁看不懂,“你怎么认识我徒弟?”
老头掏掏耳朵,“什么徒弟,你怎么变黑雷公的徒弟了?”痛心疾首道:“没出息,最后居然跑去当仵作。”
雷翁不干了,“我说周扒皮,仵作怎么了,我们医辨宗要在大宁朝发扬光大。”
老头吹胡子瞪眼:“一辈子收了两个弟子,瞧把你给厉害的。”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跳脚大吵,陆安然干脆给自己倒了杯茶,坐着边喝茶边欣赏。
直到两人吵不动坐下呼呼大喘气,陆安然淡淡睨一眼两人,“吵完了?能不能给个解释,你怎么到王都来了,留下一本书和一枚腰牌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同眼珠子飘忽,“还,还说我,老夫教你那么多,你连个现场也勘验不清楚,好意思质问老夫!”老头儿准备先下手为强,来个先声夺人,好怔住陆安然。
陆安然拧起眉头垂下眼睫,周同摸了摸鼻子,一上来就打击人会不会太过分啊。
然而下一刻,陆安然打开眼帘,双目雪亮透出一股犀利,“你怎么对帝丘的事情那么清楚?”
“呃……”大意了。
三人围坐一圈,棋盘先推到边上,雷翁给自己倒了茶被周同抢走,骂骂咧咧地又倒一杯,口中道:“不能怪他,他智商有限让柳家小儿给忽悠了。”
周同嗤一声,嘟嚷道:“老夫让着他而已。”
原来周同之前是个正儿八经在宫中当值的御医,不过他供职那会儿还是前朝皇室,今天给这个妃子抓个药,明天给那个嫔妃诊个脉,日子过得平平常常,无功无过。
还是柳府嫡子柳璋病入膏肓那年,周同被请去看病,无意中遇到发烧没人理的柳相知,他那点善心起来,偷偷给柳相知塞了两剂药。
后来前朝被灭,子桑九修带兵逼宫,一代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御医掌握了不少皇室辛秘,早在兵犯皇宫内城前,定康帝处置了不少宫女太监和御医。
幸好因着那两剂药的恩情,柳相知提前送信给周同,让他逃过一劫。
虽然如今地位天差地别,周同和柳相知处成忘年交,时不时喝个酒下个棋,保持着当年的情分。
帝丘那些事,自然也是柳相知告诉他的。
“两年前柳相琢磨重开稷下宫,想要我去医宗授课,老夫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反而受不得拘束。”周同拍了拍胖肚子,“谁愿意再伺候那些个权贵。”
雷翁感兴趣道:“那后来你怎么上当受骗来着?”
“庸俗!我们叫以棋会友。”周同白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他说认识个药圣传人,要是我赢了棋就告诉我,如果我输了也可以告诉我,不过要我答应他一件事。”
不用周同细说,陆安然已然了解,周同输了棋,然后柳相知让他去蒙都两年。
只是有一点她还是不明白,“莫非你在蒙都教我学医,都是柳相授意?”可到底为什么呢?
周同拍着肚子的手停下来,转过身正色道:“因为你爹。”
“我爹?”
“不错,你爹和柳相曾有同窗情谊,看不得他如今这般消沉,所以想解开他心结。”
陆安然心口一跳,“难道……你们知道我娘……”
“你娘具体身份我不知道,但柳相跟我说过,她是一位很出色的医者,可惜没机会结识。”周同遗憾地摇头叹道:“陆逊爱妻心切,因而怪罪医术祸害人命,柳相不希望他终年沉沦,才决定从你这个女儿入手。”
雷翁同感怀:“陆逊此人才华不凡,可惜太过感情用事。”
陆安然沉默片刻,在座两位一个是她授业恩师,另一个是有两年相处的忘年交,心里的话反复转了两次,开口问道:“什么样的人在蕴匣楼存物可领玉牌。”
无需疑问,周同扶着花白胡须道:“富贵至极,权贵人家。”
陆安然接着道:“……而且一存二十年。”
周同和雷翁互相看一眼,“这就不是光有钱就可以了。”
陆安然手指蜷了蜷,一口气提到嗓子口,“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当中,便有这么一块玉牌。”
雷翁见她神色有异,皱眉道:“你去过蕴匣楼,可知何物?”
“一个铁盒子,别无异常。”陆安然没有说盒子是黑金制成,也没说被锁上了但没有钥匙,到底保留了一两分。
这回换雷翁和周同静默下来。
陆安然疑惑道:“夫子有什么但说无妨。”
少顷,雷翁幽沉的声音响起:“新旧两朝交替有多混乱,你们这些孩子没经历过根本无法想象。”
周同呷了口茶水点头:“有段日子,街市口天天有人被砍头。”
新皇推翻旧朝,势必要里外血洗一番。
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你能说这里面就没有受无妄之灾的吗?”周同摊摊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雷翁摸了摸下巴,回想道:“说起来,你娘是谁没人知道,但你爹却是在新皇登基前后从王都离开,之后再没有踏入一步。”
陆安然抓住衣袖一点点往掌心拽紧,“你们是说,我娘有可能是……”罪臣之女。
得出这一个结论后,之前陆安然想不通的地方都可以有一个解释了。
为何明明她娘从没有离开过蒙都,却远在王都蕴匣楼存有东西,而且领的是一般人都没有资格的玉牌。
为何陆逊这些年低调行事,从来不出蒙都一步。
为何陆逊不让她远离蒙都赴王都学医。
为何陆逊隐藏她娘的身份,连陆家人说不定都不知情……
不,也许陆家人知道。
所以陆老夫人对她厌恶无比,所以三婶避她犹如蛇蝎。
陆安然沉静的眸子里好像扔进一块石头,一下子兴起激烈的波澜,指尖绷紧发白,甚至微微颤抖。
雷翁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拍了一下肩膀,“只是猜测,不要担心。”
“退一万步说。”周同这些年走的地方多了,看事情更透彻,“就算她真的是,如今人都没了,是不是还重要吗?”
柳相知奉命离开王都,周同少了个棋友,正好雷翁回来了,他就赖在雷翁这里蹭吃蹭住。
周同喝着茶水感慨道:“当宰相位高权重又如何,不如我等逍遥自在。”
雷翁问陆安然:“你怎么看出为师回医辨宗了?”
陆安然淡道:“锁上沾了猪油。”
周同凉凉一笑:“让你再嘴馋。”
之后两天,雷翁总算尽到为人师者的责任,尽心尽力教导了陆安然一段时间,并且保证不会再无故消失。
陆安然在医辨宗和王都城往返,日子仿佛回到最初入稷下宫的那段日子,平淡忙碌而充实。
不过俨然家里几个人可不这么想,终于在陆安然又一天出门后,春苗发出大大的疑惑:“云世子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阿嚏长命百岁。”马旦揉揉鼻子,“确实有段日子没见到云施主了。”
秋蝉坐在院子里敲煮熟的蛋,打算今晚煮一锅茶叶蛋,闻言抬头道:“可能世子爷他们没空吧,听说衙门当差没什么时间休息。”
春苗觉得不对劲,“往常也不见得忙成这样啊,最近有死人吗?”
秋蝉摇摇头:“没听说啊。”
“啊哈”鹿陶陶溜达过来,打个哈欠眼泪还溢出到睫毛上,弯腰在盆子里拿了个鸡蛋剥壳吃,边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说王都城这几天有没有命案发生。”
鹿陶陶跳起来坐到桂花树上,两条腿前后晃来晃去,歪着脑袋道:“干嘛啊?麻蛋接活给人超度啦?”
马旦一想到这人一开口就是三七分,连忙摇头:“没有。”事实上,他刚和一户人家谈好,今晚给他家里除邪祟。
邪祟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虚无得很,大多数人就是个心理障碍,他随便舞两下,钱挣得快还没有后续的麻烦。
鹿陶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那你心虚什么?”
马旦捂住胸口,“啊,病了这么久我身体虚,太虚了,我要回去躺着。”
秋蝉当真了,对着马旦背影喊道:“马大师回头我再拿点药丸给你吃吧。”
马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多谢多谢。”
鹿陶陶挑出蛋黄,将剩下的蛋白全塞嘴里,哼哼道:“还想骗我。”
说到药丸,秋蝉想到一个事,“对了,春苗姐姐,药丸是不是还剩下很多啊?”
春苗去里面取了个茶叶罐子出来,闻言点头:“小姐做了很多,我们就吃掉半瓶不到,还有个四五瓶吧。”
“我想给我爹送一点过去,他前几天也染了病,病好后一直咳嗽,看过大夫还不管用,我觉着小姐的药很好用,想让他试试。”秋蝉在帝丘一直跟着陆安然,到了王都云起让她还是追随陆安然身边,至于忠伯,自是住到提刑司去了。
春苗道:“小姐说过你们要是有需要只管去拿,晚上我再跟小姐说一声就是。”
秋蝉笑得很甜:“好的,那我就去了。”
“诶……”春苗想了想,唤道:“索性多拿两瓶,给提刑司其他人也分一点。”
鹿陶陶碾碎了蛋黄喂鸟,听到这里用脚尖踢了踢春苗的肩膀,“陆安然知道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吗?”
春苗纳闷:“不就两瓶药丸。”以他们和提刑司如今的关系,送两瓶药丸不为过啊。
鹿陶陶一脸神秘兮兮的摇头,“啧啧啧,年轻人没有眼力见。”
春苗:“……”您还挺能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