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日子最苦的时候,应该是当初他母亲出事的时候,当初那么辛苦,他们父子俩都撑了下来。
如今他的修理铺做起来了,收入也稳定下来,日子越来越好了,他爸怎么会中毒死了?
那年轻人找我算命的时候,他爸爸的鬼魂曾经出现在不远处,是中毒痛苦的挣扎模样。
我当时问那年轻人,他也回答了,说他爸是死于敌敌畏中毒。
我从小生活在小镇上,对农村的很多事情还是很清楚的,农药中毒致死在农村基本上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口服了。
日常种地打药,皮肤或者呼吸道接触,那个剂量是很小的,基本上不会出现严重的情况。
农村最常见的农药致死,就是吵架生气了,导致的服农药自杀。
因此,在看到他爸爸一副中毒的模样,听他说还是敌敌畏导致的,我就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了服毒。
可是,明明日子过好了啊?!在最艰苦的时候没有出事了,为什么等到生活好起来了,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的生意做起来之后,他爸就给他张罗着找媳妇,这小伙子人长得不赖,自己又开了店铺赚钱,也算是条件很好的。可就是有一点……”
“哪一点?”我有些没明白。
“还能是什么?!就他爸呗。”老板一副这你都想不明白的奇怪表情。
“他爸怎么了?”我是真没理解,他爸能有什么问题。
“这些年农村说媳妇难,这事儿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吧?”老板问道。
“知道。”
“现在都是女方挑三拣四,这一家比比,那一家看看,嫁过来也很少干活,在家里刷个手机什么的,能帮着做饭的都算是好的,很多根本就不干活,家里还就要哄着。”
我不由沉默了。
前些年的计生政策导致农村很多女婴被流产,非要生出来一个男孩不可,可是最终导致女孩子很少,到了适婚年龄,男多女少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虽然这个比喻不恰当,可现在的确是女方市场主导决定的,男方已经失去了话语权。
更何况很多农村女孩还嫁去了城市,就导致农村的婚恋市场竞争更加激烈,一个适龄女性过年相亲,能有几十家男性家庭排着队前去相亲。
这样的环境下,彩礼变高那是必然趋势,哪怕政策再限制也没有用,因为性别比例在那里摆着。
见我明白过来,老板继续说道:“现在农村相亲,那都是要求在县城有车有房,父母健康,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公公婆婆帮着带娃伺候,一样都不能少。”
“都这么卷了?”我之前倒是听说过挺卷的,不过也没仔细了解过,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那当然了。就这都不一定能保证娶到媳妇,他爸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以前下苦力还落下不少病根,人家姑娘就算看中他和他那个铺子不错,也担心嫁过来还要伺候他爸,你说这婚事能成吗?”
“可……”其实我很想说,这不应该是加分项吗?
一个家庭,如果父母是这种遇到命运苦难还能自强不息,勇敢从低谷爬出来的人,这怎么想都应该是加分项,为什么会成为婚姻的阻碍?
可是话到嘴边,我又给咽回去了:每个人的认知是不一样的,我看多了命运,能理解这种性格是多么可贵,对一个家庭是多么大的助益。
但是别人看到的是一个半残疾的老人,那是个活生生的大拖累,怎么可能愿意?
“他年年相亲,每次相亲,一开始姑娘都对他感觉挺不错的,可最后知道他爸的情况,婚事就告吹了。”
说到这里,老板抽了一口烟,重重的呼了口气,说道:“接连好几次,眼瞅着年纪越来越大,过了三十想再找媳妇,可就难了。他爸去年那天晚上,趁着他不注意,睡觉前把提前准备好的一瓶敌敌畏一口气喝了下去。”
“喝农药啊,到了后面,肚子里跟拿刀子搅一样疼,他爸怕把他吵醒了送去医院救回来,到时候又影响他结婚,就咬着枕巾,愣是一声没吭,床垫都抠破一个大窟窿……”
听到这里,我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样的付出,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老板的眼圈也有些发红,又抽了一口烟,缓了缓神,这才继续开口道:“他第二天早上做好饭叫他爸起床吃饭,叫了好几遍不见应声,推门又推不开,这才知道出事了,把房门踹开进去,人都硬了。”
“当时操办丧事的时候,我也过去帮忙了,他爸把嘴巴里的枕巾都咬烂了,牙都咬碎了,把枕巾拽出来的时候,带着碎牙,双手把床垫抠出来两个大窟窿,磨得手指头的骨头都露出来了,你说疼到了什么程度?!哎……这当爹妈的啊……”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看到年轻人他爸的模样,会是那样中毒挣扎的模样。
服毒的那一夜,他在断气之前,究竟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又用了多么顽强的意志力,一直强忍着没有惨呼出声,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让儿子听到,防止儿子来救他,耽误儿子的婚事。
我突然想起,当初外公的灵魂被剥去皮肤,用锁链困在岩石牢房当中,当初外公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有多重?
外公在遭受那样的痛苦折磨下,还在想着我,想着如何保护我,其实也是一样的。
我也知道外公很爱我,也知道外公受了多大的痛苦与煎熬,可当时身处其中,在感觉上似乎总有一些迟钝,并未看明白其中那份沉甸甸的爱,不明白那种惨烈的牺牲。
如今听到这年轻人他父亲的故事,从第三人的视角再看这种事情,我忽然明白了外公当初所承受的痛苦和做出的付出有多么的让人难以想象。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也忍不住幽幽一叹,感慨道。
“谁说不是呢。那孩子是个命苦的,他爸死了之后,他这几个月一直沉默寡言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会走出来的……”我开口说道,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的街道上。
街道那边的阴影里,那个服毒自杀的男人的鬼魂再一次显现出来,一边口吐白沫,一边痛苦挣扎着,只是挣扎的幅度很小,明显是强行克制着。
我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血来潮来这个镇上算命了。
也许,自己此行就是冥冥中注定,来送这伟大又可怜的父亲上路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