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神童
李谕返回家中时,正好儿子李闲放学回家。他现在成志学校读书,也就是清华附小,如今北京城里最好的小学。
“爸爸,那个姓钱的又欺负人!”李闲告状道。
“不是告诉你要和小伙伴友好相处嘛?”李谕说。
“我是想友好相处,但他又拉了个小弟。”
“小弟?”李谕有些纳闷。
“对,也姓钱!他们要组成一个小联盟!”
“组成小联盟干什么?”
“他们要统治成志学校的智商!”
李谕莞尔,好嘛,智商这个词自己刚带回国内,小学生都懂了,李谕说:“你又不笨,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天天和我比试,说比不过老子,就比小子!昨天比除法我赢了,今天就比背《增广贤文》还有写字,我,我输了……”李闲垂头丧气道。此时的学校科学教育还是稍微弱了点,李谕这种穿越者,而且是应试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能教的技巧可太多了。
“他们写字很好?”李谕柔声问。
“那个叫钱学森的写得好,但他比我大了快一岁,我根本不服气!但他那个叫做钱三强的小弟,写得竟然也比我好!”
李谕笑了笑:“人各有所长,人家钱三强同学的父亲是钱玄同,国学大师。但你们应该互相学习,做好朋友。”
“我们当然是好朋友,但我必须比过他!我不能给李家丢脸!”李闲抬起头说。
“好,就是要有这股志气!”李谕鼓励道,“改天我给你找个更好的国学师傅。”
李闲却开导起他了:“爸爸,我看三强的父亲就挺厉害的,你们两个也互补,不如就让他们钱家兄弟跟着你学,我跟着三强的父亲学?”
李谕立马听出一个孩子话里的意思,笑道:“是钱学森出的主意?”
李闲脸一红:“不是!”
李谕也不拆穿,说:“可以,我答应你。”
李闲高兴道:“我明天就告诉他!”
李谕心中暗笑,小孩子真是藏不住一点秘密。
钱三强的父亲是国学大师钱玄同,介绍过好几次;钱学森的老爹钱均夫名气小一点,但也绝对是一个文化人,如今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职,和鲁迅算是同事。
也是巧了,他们几个竟然都在同一所小学上学。
钱学森自小就是个神童级别的天才少年,真要是测测智商,放眼全京城可能都是数得着的,关键他还非常勤奋。李谕对于自己的儿子比不过他并不太当回事。
不过自家这手丑到家的书法竟然继承了下去,太尴尬了!
民国时期嘛,读书人要是不能写一手好字,的确让人笑话。
自己练了这么多年,本来马上有所小成,但多次被打断,要么去了其他城市,要么出了国,没有完整坚持下来,谁叫自己太忙了。
李谕一狠心,决定再去琉璃厂买点宣纸,苦练一下。
虽然不见得有多少功效……
卖宣纸的店一般叫做“南纸店”。老北京城里还有京纸店,卖的是高丽纸旧式账本窗户纸等民用纸张。南纸店卖宣纸湖笔徽墨端砚,大都来自南方,而宣纸又是大宗经营,所以叫南纸店。
李谕好久没来琉璃厂,溜达了一小段,对其中一家南纸店有了兴趣,因为这家店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湖南白石,印石书画;扇面润格,特价两元!”
看起来是已经58岁的“北漂”齐白石做客的一家店。
这个润格非常低,其他的店,只要是成名画家,扇面价格一般都要四元钱。
齐白石初来北京,确实有点水土不服,北方还不太了解他,没什么人买他的画,只能一再压低价格。
李谕走进这家店,看到一面墙上挂着几幅齐白石的画,已经非常有功力。
齐白石一般用生宣纸作画,尤其爱用生宣纸中最薄的吸水吃墨很厉害的“料半”。这种纸最容易展现笔痕,显现笔墨技法,但是没有一定的艺术功力很难驾驭,因为它渗水太快,不易掌握。下笔运笔之中,稍有迟疑停顿,就会在墨线中出现疙瘩,无法修改。
齐白石的风格正好被这种纸所体现出来,往往只是寥寥数笔,便形神兼备。
一个穿着长袍的人看到李谕端详齐白石的话,凑过来说:“先生穿着颇为西式,也爱丹青墨宝?白石先生如今的画作已颇有八大山人之风,能欣赏的都是好眼力!”
李谕笑道:“我……只是觉得挺好看。”
“觉得好看便是艺术欣赏的第一步,继而才能咦,您是李谕先生?”
对方认出了自己。李谕问道:“先生是?”
“本人陈师曾,几年前随同张謇先生在上海拜见过先生,可能您忘记了。”陈师曾说。
“实在不好意思。”李谕连忙道歉,这种情况不是头一回。
陈师曾说:“当时我在人群中,确实不显眼。”
陈师曾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孙子,在民国初年的画坛很有影响力,与李叔同齐白石交情不浅。尤其齐白石,要是没有陈师曾帮助,齐白石还要默默无闻上好多年。
“我来买点纸,”李谕又指着那些齐白石的画,“这些也卖?”
“当然!”陈师曾高兴地说,“终于觅得慧眼识珠之人!”
另一个顾客突然说:“慧眼识珠?呵呵!一个木匠,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画得俗不可耐,有什么好的?”
陈师曾面色不悦,对那个顾客说:“孙举人,说话太刻薄了吧?”
被称作孙举人的不依不饶:“一个老头子,没有半点名声,只能画这种东西,连范进都不如!”
李谕问道:“这位举人先生,我倒是好奇了,俗与不俗,有什么标准?你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孙举人冷冷一笑:“街头摆摊上换几个铜板的小品,怎能同有墨味的真品相比较?”
“你是说,白石先生的画作是摆摊上的小品?”陈师曾也听不下去了。
孙举人眼神中饱含鄙夷地审视了一下齐白石的画,然后说:“我看差不多!一个木匠,诗赋骚词读过多少?有王维吴道子顾恺之的功力?”
李谕不紧不慢地说:“孙举人的看法我无法认同。历代多少名家都是出自寒门,甚至可以说自古寒门多名士。而一些纨绔子弟嘛,就像京城里那些游荡的觉罗,倒是只知道妓馆酒楼,功名两空。”
孙举人怒道:“谁是纨绔子弟!?”
李谕悠悠道:“名落孙山,不是进士而是举人,这名字,啧啧啧。”
孙举人脸上涨红:“油嘴滑舌!看你穿得洋里洋气,我还没有说你,来什么南纸店!装什么文化人!”
“孙举人,你竟然没看出来吗,这位是名震天下的科学巨子李谕先生。您说他没文化,可就说明自己太没文化了。”齐白石此时正好来到了店中。
“李,李大学士?帝师?”孙举人听后嘴巴都不利索了。
齐白石好整以暇道:“你连数字符号都不认识几个,就别在这里丢人了,回去好好学学怎么算账吧,省得吃了上顿顾不上下顿。”
“算,算账,那是下人干的事!”孙举人嘴上说着,但已毫无底气,脚步不住往门口移,一溜烟走了。
齐白石拱手道:“多谢院士先生维护本人声誉!”
李谕轻松道:“正好我也想买先生的画作,他骂你,不就也是骂我的品位了,当然要还嘴。”
齐白石道:“我在京城数月,没有卖出几幅画,承蒙院士先生喜欢。”
李谕说:“这几幅画还有那个扇面,我一并买下。对了,怎么没有看到有虾的画作?”
齐白石说:“虾?我确实有画虾的打算,不过还要潜心研究几年。”
原来他到了这个年岁才刚开始画虾,李谕说:“非常期待!此外,要是先生有时间,可不可以再为犬子刻个印?”
齐白石爽快答应:“最近我没有什么别的事,刻多少都好说。”
李谕笑道:“润格就按白石先生的规矩来。”
白石老人的特点就是有点“抠”,更何况现在他非常缺钱。
李谕没忘再买点宣纸。
陈师曾对于能认识李谕非常高兴,接着提议道:“我刚好买到几张文明茶馆的戏票,今天有一出新戏,由大红大紫的梅兰芳还有杨小楼共同演出,名字叫做《霸王别姬》,不如一同去欣赏欣赏?”
他的态度非常诚恳,李谕根本无法拒绝,随同来到了茶馆。
毕竟《霸王别姬》确实名声响亮,听听挺好的。
这出戏是梅兰芳和杨小楼刚刚排出来的,最初的本子由大剧作家齐如山根据明代沈采的《千金记》传奇改编,在原作的基础上又参考了《楚汉争》的剧本,对《霸王别姬》作了重新修订。
最初的版本写出来后,场子非常多,需分两天才能唱完。然后很多梨园大咖觉得分成两天唱显得不完整,于是进行了缩减,最终变成现在一天唱完的本子。
今天李谕他们去听的,分成十五场。其中的打戏很多,非常受观众喜欢,就是杨小楼会比较累。
1936年左右,《霸王别姬》又改成十二场;解放后,继续减为八场。
反复删减修改,让这出戏剩下的全是精华了。
当然了,改成这么少还有一个客观原因是杨小楼过世后,梅兰芳没有找到更好的搭档。
即便没有听过原版,每个人也知道梅兰芳的这出戏。
记得有人曾讥讽说“梅兰芳不也只会八出戏吗”。
但这句话恰恰暴露了他们的无知。梅兰芳一生演过三百多出戏,会演的戏更多,所谓“梅八出”不是指梅兰芳只会唱八出戏,而是指梅兰芳晚年常演出的代表剧目有八出戏。《霸王别姬》就是“梅八出”的一出。
戏台上精彩纷呈,现在李谕多少懂点,到了最精彩的第十二出,即“项羽败阵醉卧帐中”时,梅兰芳饰演的虞姬舞出漂亮的剑花,口中唱着“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
台下的观众纷纷高声叫好。
齐白石也懂戏,对李谕和陈师曾说:“新戏能有这样的效果,着实不简单!我想用不了多久,全国的戏院都要抢着让他们二位去演出。”
齐白石猜得蛮准确,甚至现场在座的戏迷中,就有从上海过来的。
杨小楼和梅兰芳与李谕是老相识,唱完后,请李谕来到了后台。
一个上海的戏院老板正和齐如山聊着去上海演出的事。
杨小楼刚卸完妆,累得不轻,站起来和李谕打招呼:“院士兄弟!好久不见!”
李谕说:“当真好久不见。你们这出戏精彩得很!”
杨小楼说:“本来梅兰芳和齐如山先生还想在虞姬自刎后继续加一段,因为后面还有打戏,但我实在没有那么多力气,这一天能把人生生累死。”
杨小楼说得非常大度了。
因为按道理,这段打戏是杨小楼的绝活。试演时,也的确还有一段打戏。
但现在观众的欣赏水平也在提高,对梅兰芳饰演的虞姬更喜爱。
所以观众看到虞姬自刎后,便纷纷“起堂”(退场),不愿意再往下看杨小楼的开打了。
这种冷遇让已有“国剧宗师”美誉的杨小楼颇为尴尬,情绪大受影响,无法淋漓尽致地完成最后一场打戏。
匆匆敷衍过后,下台便以颇为复杂的口吻说:“这哪儿像是霸王别姬,倒有点像姬别霸王了。”
梅兰芳虽然知道杨小楼心有不甘,但观众才是上帝,于是果断决定只演到虞姬自刎为止。杨小楼也没再说什么。
上海的戏院老板说:“齐老板,这么好的戏一定要在上海演几场,出场费好说!”
齐如山得征求梅兰芳和杨小楼的主意,于是问他们:“你们怎么看?”
梅兰芳以前去过上海,说:“上海兼容并包,把我们的新戏给那的观众看看,大家喜欢最好,要是不喜欢,挑出毛病更好。”
齐如山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答应了上海戏院老板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