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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〇 假作真时(四)

行行 小羊毛 4668 2024-02-28 11:53

  未过多久,思仙楼那面也传来消息,早来的客人已经开始入座了。

  内城里人同沈凤鸣的交情多是普普,要掺和这一趟,多只能借着秋葵是朱雀之女的名头,拿出对朱雀“遗孤”之关切。只怕秋葵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能有这许多个“长辈”或是“朋友”,要是朱雀活过来,定也好笑从未说过话的甚至势同水火的竟也会自称知交。幸好人人皆知秋葵为人冷淡决绝,说话做事从不讲情面,所以即便自称“知交”却也不敢强凑要去位置十分有限的喜堂观礼,多少识趣地自己到思仙楼占个座,等着自家的探子传消息回来。可以想见,那礼堂里虽然现在一个观礼的都还未有,外面的屋顶树梢上定必已挤得满满的了。

  在传来的已经入座思仙楼的这些或熟或不熟的称号里,沈凤鸣还是注意到了位分最高的那一个仪王承平。时至今日,仪王府上早不可能少得了门客,但仪王便是与别个不同无论是朱雀之丧,还是秋葵之喜,他都亲自到场了。或许是源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以他此际之身份,也并未要求去喜堂观礼,甚至按着沈凤鸣定下的“先到先得”的江湖规矩,早早赶至思仙楼等候。因有青龙教那层关系,沈凤鸣本来担心他要是派头大些,定要带上他那赫赫吓人的三百亲卫,哪怕只带一半也未免是个隐患,但随即却又听闻他确实带了不少随行,但其中为首护卫的却是邵宣也。

  沈凤鸣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今天先不说会不会真出什么事,单是看看这些朝堂人物往那一坐,就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朝堂的样子。势低力微的仪王到底是什么时候同从不站队的邵宣也混在一起的,谁也说不清。或许是“弱者”之间某种本能的相惜,又或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盟,只不过为了当下的情境,互相利用一次。众所皆知仪王府三百亲卫本来都是张庭派出的人,就算张庭今天无法亲来也不可能变成了邵宣也随行保护。可仪王便是做得出来。他虽平日默不作声,但以这等无知无畏之态度打痛人脸的事,已做了好几回了。奇怪的是,最守规矩的邵宣也,这回竟然陪着他打他说的“另有打算”,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真有趣啊……”沈凤鸣喃喃道,“他要是不回来,也太可惜了……”

  又等了许久,吉时才至。单刺刺在一醉阁外,同单一衡向琉昱等青龙谷来人一道,看婆子指挥着沈凤鸣将盛装的秋葵背出来。两人喜服上金线织就的灵鸟“凤”与“凰”纹样此时在日光下闪出丝丝缕缕的灿然那是她坚持要亲手为他们绣上的。她自己那件未曾绣完的嫁衣直至今天还压在一醉阁的箱笼底,不敢取来看,此际耳中听着众人哄然拍手,眼中却只剩模糊了。即使他们两个对她说一万遍,只是演的,不必当真,她依旧坚持要借这数缕金线付以诚愿她不肯相信他与她同他与她一样都竟只是南柯一梦而就算真是一场假戏如梦,如果这戏真能将那个人骗来,也必是因他也还留着一份对过去的诚愿。如此,她便仿佛觉得,他们还能重回到那个过去。

  从一醉阁抬着轿子走到沈凤鸣家实在只消片刻,领路的已经尽力一进半退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喜堂门口还是不得不在外面停了会儿总不能让奏乐的连一支曲子都没来得及吹弹敲打完。人群太过吵嚷,沈凤鸣就走在轿旁,同秋葵却一句话都没能讲上。喜堂里外此时已经来了许多熟人,他不得不迎上寒暄。这些人大多已同堂前司礼通过了姓名报过了礼单,但事先并无知会,有些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远道而来的武陵侯风庆恺并云梦阑珊的前辈贺撄,另送来了未能到场的净慧同关默的贺信贺礼;卫家连卫槙在内的这一辈兄妹四人只除了卫楹没来,说是担心不洁名声到别人大喜的日子里添乱,但也托兄姊带了话;吴天童秦松欧阳信同石志坚四个,刚刚会合了无影,一叠联排地来道恭喜;夏铮虽然身负护卫重责,但陈容容却还是能陪着尚未全复的少子夏琛,慢慢走近喜堂……

  沈凤鸣一一打着招呼,有一个瞬间恍惚以为,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秋葵说,总还是能逢着那么一两个真心的会送上礼来真心的又何止一两个呢?在早已预想到的那许多虚伪同试探之外,终究还有些人是真心为他们的百年之好而来,令得他在此刻无限失落和愧疚于他却对不起他们的真心。

  他明明只想骗来一个人,结果却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骗来了。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正在恭祝的这份所谓百年之好,甚至还不如日出前的一现昙花真实?

  婆子高声呼喝,宾客给新人与随行让开通路,各自觅座等待观礼。沈凤鸣在和秋葵执住了巨大牵红的两端时终于能再次与她对话。“秋葵,”他甚至顾不得新娘子身边还有扶住她的外人,“你真的……要与我拜堂吗?”

  前面待拜的“高堂”正在落座,是老掌柜还有一副秋葵坚持带来的朱雀的灵牌。婆子呼喝着新人往前走动,身周人尽数退开,没有人再能听见他们言语,沈凤鸣还是等走到第三步,才听到秋葵回答。

  “嗯。”

  “拜完以后,就没有退路了。”他再问。

  “嗯。”

  “但我不想这样。”

  “你后悔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这样。我想要的是我同你历了许多艰险,而你终于愿意承认心中有我;是我对你开口求亲,而你或觉惊讶却依旧心甘肯应;是我欢喜之下遍邀亲友,来的所有人都出自真心;是我要与你携手世间,不是只执这片刻牵红,是往后数千日数万日万万日”

  “来不及了。”他听见秋葵幽幽地打断了自己这番不顾一切的诉白,“沈凤鸣,来不及了。”

  婆子高亢的唱声中,沈凤鸣发现他们已经走到红毡的尽头。“我们早已说好了,一切就这样安排,”秋葵冷静的声音,幽暗如夜,“你答允过我,绝不反悔,你要出尔反尔吗?”

  沈凤鸣无言以对。他说的那些,没有一件在这次计划之中。

  “当然不会。”他涩然回答,“那些只是……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他们在婆子的吆唱与喧天的乐声中一起俯身下拜,上首的掌柜拈须欣然,满堂看客齐声喝彩。这是一对新人最耀目的时刻,可或许也只有这对新人此时心中最清楚记得他们只是骗子和赌徒。

  已经赌输了吗?那个人,直到此刻都没有出现。

  秋葵按规程被送进房里去,只来得及对沈凤鸣说了句,“他要是来了就派人知会我。”婆子不满她竟这当儿同新郎倌说话,一叠连声催促,推拥着她进去了。

  说不上什么感觉说不上,是不是该感谢夏琰终于还是没有出现。如果他来了沈凤鸣觉得,秋葵一定会弃下一切规程礼仪立时朝他奔去,仿佛这场盛大已极的婚事根本不存在。他神识恍惚中难以辨知,自己到底盼着它存在,还是不存在,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地,它到底算不算存在着。

  思仙楼除了主桌和留给喜堂观礼客人的位置,其余都已坐满了。沈凤鸣进来时扫了一眼,一半的人都不认识。这还算好的了,谁叫自己说谁想来就来,就是这临安城里不相干的百姓够胆子跑来蹭吃一顿,都是大有可能。

  宋客不知何时已自走了,宋然正与摩失等几个太子门客相伴而坐,见到沈凤鸣,微微向他一笑。沈凤鸣没理会,顾自走向自己的主桌,就手提过一壶梨花白,倾酒入杯。转身,满楼宾客的目光都注视于他,有的半站着,似乎原本就准备起身来给他祝酒,大多数坐着的也举起了杯,以为新郎倌是要说几句场面话以表谢意。

  可沈凤鸣举杯站了一站,什么也没说,忽就抬手将满杯的梨花白一仰而尽。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倒了第二杯,再尽,然后第三杯。三杯过后,宾客大多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有人大声赞好,有人击杯相应,有人拱手称喜,有人笑而不语。

  好热闹的已经先上前来拉他喝酒。沈凤鸣来者不拒,提着他的梨花白,来一个干一杯,辗转不到几桌,一壶酒很快饮尽,他便就近倒上新的。除了饮酒他还能做什么呢?这是何等欢腾喧闹的时分,可他只有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成亲了,一个人。他的新娘子不是他的新娘子,他以为是朋友的那个人也根本没有出现。他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了惟有一醉,可忘千愁。

  主桌上给夏琰留出的那个位置依然刺目地空着。他的缺席令所有为他而来的人一腔热情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饮酒。沈凤鸣在觥筹交错之中惊讶地发现凌厉竟然也在这,带了苏扶风五五两个。一家三口坐在偏角,或许并不那么想引人注意,但他走过去时,夫妇两人还是向他举了举杯。

  “恭喜。”苏扶风说了这两个字。

  沈凤鸣不想解释什么,欣然谢过,一饮而尽。无论他们是为了夏琰而来,还是为了他同秋葵,他现在都只觉眼中酸涩,无法言语。

  “本来想去喜堂那边给你们见礼,但上午出了些麻烦,错过了时辰,所以径直来了这里。”凌厉道,“等会儿这边散了,我们想……还过去你那边多讨杯酒喝,不知可方便?”

  沈凤鸣一怔:“欢迎之至。”夏琰杳杳无踪,思仙楼里不少人已现退意,倒罕少见还愿意留晚些的。以凌厉这身份,总不能是准备起哄洞房花烛的那一拨吧?

  凌厉见他表情,便解释:“是因为阿寒也想来喝你们的喜酒,但她……不太好抛头露面,这里人太多,就没让她来。晚上你那边人少,天又黑,她过来喝上一杯,就算给你和秋姑娘道过喜了。”

  “韩姑娘也在临安了?”沈凤鸣道,“你们……实是有心了。”

  “阿寒很少对人这么上心,但你毕竟是她拿血救的。”苏扶风笑道,“对你同秋姑娘,她可是一直记挂得很。”

  沈凤鸣不知该说什么。幸得他这个今日的主角总还是不断有人来找,说了这么几句话,便已有人来拉,借势便告罪起身去了。

  黄昏渐近,宾客已稀,连枯守许久的夏铮亲卫同青龙教众人都已懈怠,被沈凤鸣一并叫进来分酒。刺刺不无忧愁地看着他:“沈大哥,你看起来……不大好。”

  “我没事,我很好,倒是你……”

  刺刺摇摇头,忽指向他后面,“那个人……你认识吗?好像是刚来的。”

  沈凤鸣回过头去。刺刺指的是个看起来很高大的男子一个背影。沈凤鸣记得,适才这桌坐的是别人,同邻桌已一道走了,这人确实是刚刚才坐下的。别人即使如他这般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应会选背墙面外的位置,他却偏偏只把背对着外头,好像对这场喜酒并不感兴趣似的。

  “……一个熟人。”沈凤鸣却很快认出他来,起身走过去,“你也来了?怎么话都没一句。”

  黑衣人抬起头来,赫然竟是三十。

  “来看看。”三十扼要道。“你不是说谁都能来。”

  “一个人?”沈凤鸣下意识向四周看。

  “来喝喜酒,没必要带人吧?”三十道,“上回你就不信我,这回还不信?”

  沈凤鸣笑:“十五呢,他不来?”

  “来了。”三十道,“但没进来,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更重要的人……?”沈凤鸣有点狐疑,随后更吸了口气,看了看另一边还留下没走的卫家兄妹三人,“……卫楹?”

  临安城里十五认识的人一只手就数完了,不在这里的只有卫楹。

  三十不答,放筷的间歇里默默伸了个拇指。

  “他是真记挂这姑娘。”沈凤鸣笑给他添了杯酒,“是觉得对不起人家去赔个礼,还是”

  “他又不是第一次掳人,哪次觉得对不起人过。”三十道,“怕是从鲁家庄那次对面,就记着那姑娘了。否则搅和那趟喜筵的办法那么多,他怎么就选中了抢新娘子。”

  “新郎倌!”婆子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怎么还坐在那,天都要黑了,还不准备准备着回家!不想同新娘子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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