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不说话,只是与他喝酒。酒意微涨,也没有刻漏,辨识不出,究竟哪一刻哪一瞬是真正的午夜,只听得见巷子里渐渐越发爆竹喧天,热闹非凡。
“这新年,我记得是秋姑娘属相年了吧?”老掌柜还是忍不住提起,“你真不去陪陪她,问问她,有什么愿望没有?”
可外面爆竹声响,他只见沈凤鸣口唇动。好不容易等到声息渐稀,老掌柜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新年了,守完岁了,您老不去歇息会儿么?”沈凤鸣道。
老掌柜有点失望:“新年了,守完岁了,你打算和秋姑娘,就这样了?”他反问。
壶中酒已饮至将尽,沈凤鸣将剩余的都倒在老掌柜和自己杯中,才开口:“我和秋葵的事,哪劳你老人家这么熬夜费心。早点睡,明儿去外头听听戏,不比我们这点事有趣得多。”
“不识好歹。”老掌柜显然生气,“我可告诉你,你以前别个姑娘家,我管不到,可这秋姑娘是我见着的,我总便要看着你们好好的。将来阿合阿义他们几个,若是有了相好,我也不容他们胡来。”
“那当时刺刺你怎么就让她走了?”沈凤鸣看着他。
老掌柜微微一噎,冲他瞪眼,沈凤鸣笑笑:“要是都凭你老看着就能好好的,刺刺和君黎也不至于弄得今日这般,是不是?”
“单姑娘那是家里出了事,没办法要走,再者,谁个说他们是真不好了?至少他们谁也没当面说出过难听的话来哪像你同小秋葵这遭。”
沈凤鸣将杯中酒饮尽:“老头子,你说,秋葵,她真的喜欢我么?”
“这什么话!”老掌柜吃了一惊,随即道,“你这件衫儿还穿在身上哪,得了便宜还卖起乖了。”
沈凤鸣低头看了看。今天身上穿的果然还是秋葵让人给他做的那件白色袍子。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发笑:“是啊,有时候我觉得她还挺喜欢我的……”
“那可不是?”
“……但有时候,”沈凤鸣低着头,“我又觉得她对我大约是抹不开人情,她心里……大概还是更在意君黎。”
老掌柜一愣:“什么?”
“你这么会看戏文,就没发觉她对君黎有什么不同?”
老掌柜露出狐疑的表情:“你……又胡说什么,该不是……喝多了?”
沈凤鸣笑起来,笑里却带着些怅惘:“你不知道吧,她以前……就属意君黎,我有时会暗自庆幸总算有刺刺在,才让我有机可乘;可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老掌柜大是惊讶,“你今天是怎么……咦,阿义是说你们好像提到单姑娘什么事吵起来,莫非是说这个?你……你发昏么,同她说这样的话?”
沈凤鸣抹了抹脸,“……没有。哪至于和她说到那般。我只是想她给刺刺去个信问问情形,可她觉得不用。”
老掌柜瞪眼:“秋姑娘给单姑娘的信……不是都寄走好几天了?”
沈凤鸣一怔:“寄走……好几天了?”
“哎,两天总有吧,还是小无影给送去驿站的你不知道?你看看,你这错怪人家了不是?秋姑娘,你还不晓得么?她定是嘴上同你硬,信早写去了,哪是你瞎猜乱疑的这你可得好好去跟人悔个过。”
沈凤鸣沉默一会儿,“这也……不重要了。我瞎猜乱疑什么了,我说了不是为着这个。”
“你明明就是。”老掌柜看着他的模样有点光火:“你这副样子,我倒是记起来了,君黎公子同你们一道在这吃饭的时候,我是看着哪里像有些不自在。”
沈凤鸣看了他一眼:“你想起来了?他们……”
“不是他们,是你,是你最不自在!”老掌柜抬手虚给了他一巴掌,“我还想你怎么回事,平日里可没这么不对劲,敢情你一天天都是在疑神疑鬼?我看他们啥事没有,就你小人之心!”
“是么。”沈凤鸣笑,仿佛是在自语,“或许……或许她说得对,是我……从来没放下,还……不肯承认。”
老掌柜不免苦口婆心起来:“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就算秋姑娘以前真是喜欢过君黎公子,她这不是同你在一起了么?以前的事当然早过去了真要说个长短,你自己以前有过多少相好?她还没找你的事,你先小肚鸡肠,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不该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沈凤鸣喟然,“可能是我贪得无厌,以前秋葵不理睬我的时候,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我不管她是为了还人情还是可怜我都行,只要能与她一起,那些有什么要紧?可到她真的与我一起了,我却又不自觉希望她是以真心待我甚至以全部真心待我,一分一毫都不留给别人。我当然不该与她争执,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来,可我……那时当真没忍住。”
老掌柜听到这里反而笑出声来:“你这个人,以前你老说君黎公子心思重,我也觉你小子似旷达些,哪晓得都假的你也有这般心思,倒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嘿嘿。”
沈凤鸣显得有些懊恼:“你当我没说。”
“说都说了,怎么当没说。”老掌柜道,“也不是老头子安慰你,君黎公子人不见了,谁都担心,老头子都担心,秋姑娘担心也不奇怪真不见得是你想的那样。你定要分个高低,那若换作是你不见了,她恐怕早就坐不住在这与谁说长道短早就自己找你去了,你说是不是?”
沈凤鸣沉默不语。
“真的,若要比起来,我看秋姑娘还是吃你那一套。”老掌柜趁热打铁,“你要晓得,你不在时,她可是话都不同我们多说一句的,可但凡你来,你只消说上几句,她竟便肯笑,话都要多上十倍不止我不晓得她同君黎公子一道是什么样,但君黎公子恐怕也没你这个本事。”
“他不需要有这个本事啊。”沈凤鸣还是怅怅,“我就是最羡慕他这个。有时候想想,他这人的嘴脸当真可恶得很现在还不声不响走了,引得人给他提了几腔子心。”
老掌柜呵呵笑着:“罢了,你莫继续想了,早前那么奋不顾身的,难道是为了只同她好这两个月?听我的,明儿一早,同小秋葵把话说开,啥事都没有。”
“行吧。”沈凤鸣应得颇是敷衍,“我怎样都行,倒是你老你再不去睡,我要被你两个女儿骂上一年。”
两个便没添酒,沈凤鸣催促着替他把火盆搬到了屋里,回来收拾完残炙,发了一会儿呆,醒了一会儿酒。整个一醉阁差不多都静下了,外面也静下了。他才举着小半支烛沿着后廊慢慢地走,路过秋葵的门前时,停下了。
抬手,他敲了敲门。“没睡吧?”他说。他了解她。这种时候,她多半睡不着。
半晌,屋里传来秋葵“嗯”的一声,不高也不低,算是回答。
“那个,掌柜的刚才告诉我,说你早就给刺刺去了信了……这件事,是我错怪你了。”
秋葵默了一会儿,“嗯。”
“我……我这几日确实……心情不甚好,有些话……确……非我本意。”
秋葵的语调有点冷:“那就等你心情好了再说。”
“但我不想因为我们的事,闹得他们一家人过不好年,所以……”沈凤鸣咬了咬唇,“我还是想同你说说清楚。你不用开门,这样说就好。”
“……我们还说得不够清楚?”
“你听我说。是。我想过了,其实你说得对。”沈凤鸣道,“我确实在意……在意你总是念着君黎,即使我再努力不想在乎,这种事也藏不住,到头来,要变作那些蠢话,来伤你的心。”
些微的沉默。“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我想你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我么?”沈凤鸣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次正面回答过我,你甚至不曾真正承认过我。”
照例的沉默。然后是一点轻嘲:“你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是。我想知道答案。”
“……这么久了,你……感觉不到么?”
沈凤鸣犹豫了下,“我不知道。即使我应该知道,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不可以么?”
沉默了片刻,他听见秋葵的声音:“没有必要了。”
沈凤鸣手中的微弱烛火仿佛都要被无尽黑暗噬去。“你终是不愿意说。”他也带着一丝轻嘲。
两边都默然了许久,沈凤鸣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好。原本我也是想找你说,我这些日子实有些事,怕……要去山上住几天。你安心留在这,要是刺刺回了信,你叫人来通知我。”
“还是我搬出去吧。”秋葵淡淡道,“这是你们黑竹的地方,不该我留着。”
沈凤鸣苦笑:“是黑竹的地方,不过要是君黎在这,知道我与你……争吵,也一定是赶我走,绝不是赶你。他以前说过,你对他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朋友定比我重。”
秋葵却道:“你不必多说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我总记得,我们一道历过那么多事,就算……终究不适宜在一起,也不必更寻什么不痛快,毕竟,还有许多事要一道解决。”
她的声音沉静:“我暂时不会走远,落脚的地方也会知会你,若是刺刺有回信来,或是,君黎有什么消息,你也知会我一声。如果……哪天你要去洞庭,若是还要我帮忙,也不用顾忌什么,与我说就是了。”
沈凤鸣忍不得她这个样子,“秋葵,我们……我们就只是……稍稍分开一阵,对么?因为……因为我自知是我没解开心结,或许暂时分开,我便能有些余地来试着解决,我……我没想过将来真要……没有你。”
秋葵默了一会儿:“君黎回来之前,我不想谈这些。”
沈凤鸣的心终是跌落了。“好,就依你。”他便也低沉沉地说,“你放心,过了这几天,我会派人去找君黎。”
秋葵没有来得及回应。她已经看到,门外的烛火远去了。她知道,沈凤鸣走了。
她紧绷的身体也跌在了椅中,如同,经历了一场剧战。
她早已经习惯了沈凤鸣永不言弃地纠缠住她,无论她说什么都绝不会离去,可终于有这么一天,连沈凤鸣也不再无止境地对她迁就。她其实知道即使沈凤鸣没说,她也早意识到,黑竹近些日子应该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面色并不太好,偶尔倏忽走神,说笑亦显得勉强他应该确实,在这个时候,没有那么多心情来对她赔笑哄捧蜜语甜言。可那又怎样呢?她是秋葵。她永不可能屈服于任何猜疑和侮辱她无法忍受一个会那样不信任她的沈凤鸣那个她视作这世间最了解她的男子,难道,竟没有懂过她的心?
新岁了。临安。青龙谷。建康。哪里的正月都在这么过着。倏然已近了上元节,宋然同岳氏的这个年节在建康待得是够久了,这日傍晚已经整理了行装,待天好就启程返回临安。
这些天来串门的左邻右舍实在不少,甚至还有媒人,好几个都想给十五攀说门亲事。这也难怪。十五或者在这个地方应该称呼他的本名“岳歌”年过弱冠,尚未娶亲,在这附近已是不大多见了。岳家虽不丰耀,但岳歌这个又聋又哑的姐姐着实嫁得有眼光,那姐夫宋然竟摇身一变已是太学里的人物,倘若能与他结亲,何愁将来得不着帮衬?
“还是算了吧。”老夫人却只笑道,“他一年到头在外面也不知做什么卖命的行当,这些年回过几趟家?哪个姑娘嫁了他不是苦煞只除非,你们能说动他别去了。”
媒人并几个邻人便起哄着:“那便别去了。在哪做活不是做,我们这建康这么大,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能找不到活计了?还不要说,他有这么个亲姐夫,就是去都城里给找份体面差使,都不为难。”
岳歌没避没躲,只是于此反应平平:“我不像我姐夫念那么多书,体面差使做不了。”
媒人自不肯善罢甘休:“你这利利落落的,只消你姐夫带你几天,有啥不成的?”
听的次数多了,岳歌便不胜其烦。“我呢,不是读书的,是个卖力气的。卖力气你懂不懂?力气大了,不知轻重,不定哪天一个失手,就把人家闺女打死了,你还是带个话回去,让他们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