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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四 念念难忘(十)

行行 小羊毛 4816 2024-02-28 11:53

  十五哈哈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哥这样的人,天底下独一无二,也只有他那样的心思能带得动‘食月’,换谁都不成。就算我今天死你手里,反正有我哥在,他就算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也能替我收尾。”

  沈凤鸣看了看天,月已将升起来了。他指指外面,“三十怕这个,我看是收不了什么尾。要说你这掳人的目的也没多不可告人,为什么先前却定不肯说?”

  “你让我说我就说?”十五十分好笑,“我同你很熟?”

  沈凤鸣稍稍默然,随即道:“那既然放人的时间是你自己定的,你能不能稍微变通一下我觉得就算卫楹这会儿回去也也晚了,这门亲事肯定是成不了,这不就是你的目的,何必定要强留她到明天,逼得我只能选‘弄死’你?”

  “我这会儿放人,你就不弄死我了?”十五笑,“就算你不动手,里头,卫家两个姑娘先不算,单说卫枫单刺刺,你瞧见了,若是一起上,我没太大机会赢。”

  “所以你在犟什么?你只要答应现在放人,我保证你死不了。”沈凤鸣道,“以卫家这兄妹三个的脾性,你没伤害卫楹,他们不会杀你,你有两条路。一条,他们将你带回去,让孙家和卫家一起处置你这两家都属东水盟,三十这会儿还是盟主,他保你无事应该不难。第二条,你现在就走,我当没看见你从这里沿地下河回去地面,卫枫不会水追不上你,出去之后即使还有人搜查,我猜三十也安排了人接应你都把他说得这么能耐了,那你猜他为什么这次带廿五来?廿五除了能帮他易容,也可以帮你改扮,到时躲过搜查易如反掌,你只管回你的建康去就行了。”

  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令人心动,十五简直要怀疑起来:“沈凤鸣,你到底是杀手还是说客?为了叫我现在就放人,这是什么话都敢许?”他冷笑一声,“可惜得很,我一个字也不信。”

  沈凤鸣皱起眉头:“为什么不信?我哪个字不像真的?”

  “不用再说了,”十五断然道,“我若现在答应你,倒也莫若没带她躲进来。”

  “你坚持要等到明天?”

  十五回过头,向洞中看了眼。那里面黑魆魆的,深远处的轮廓遥不可见。

  他握紧手中的刀:“明天日出。早一刻也不可能。除非我死。”

  沈凤鸣口中叹息:“你定要逼我如此。”

  他右手动起,十五立时横刀:“来!”

  可是沈凤鸣没有出手。他只是掀了掀依旧滴水的衣摆,席地在洞口坐下了。

  十五一时未明所以,“你干什么?”

  沈凤鸣这时才将袖中的匕首滑进了掌心,旋了一旋。

  “等日出。”

  八岁之前的记忆,有时候很模糊,有时候又很清晰。那时沈凤鸣还在洛阳沈家,与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平素丝毫不亲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他们一无所知。他的母亲是第四房,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是沈雍的第三子。大房二房各有一子,另有几个女儿他不大记得,毕竟沈家人多,女孩儿似乎不怎么有机会上桌吃饭。只除了沈越舟她是三房的女儿,虽因天生聋哑受尽冷目,但他倒是因这份可怜把她记住了。据说三房以前得过一子,就叫沈越舟,只是夭折了,她悲伤之下,将名字又给了女儿,希她能如男儿般予她支撑,偏这个女儿又如此不尽人意,她只得拼了全力又诞了个儿子沈凤鸣不记得大哥二哥的名字,这幼弟的名字却格外记得,因为那本是他的名字是因母亲宁不入族谱坚持给他起名“凤鸣”,原本属于他的“越歌”两字才顺给了下一个。

  鲁家庄见到十五时,他没有认出他来。当然认不出。他随母亲离开洛阳时,沈越歌还不到三岁。将近二十年,他没怎么关心过分崩离析后的沈家人去了哪里,去年偶然遇到已嫁宋然的沈越舟,他大感惊讶却也没有强要相认。宋然说她姓岳,想来她和她身边的人早已抛开了久远洛阳的那个没落本姓,把“沈越舟”变成了“岳舟”。她一母所生的弟弟越歌当也如是。

  即使见到地下河之上斜悬的那件旧物冷弦,他也依旧不怎么相信十五真就是那个人只是突然回想起宋然说夫人岳氏是建康人,而恰好十五也是。他便就多看了他几眼,想从中回忆起当年那个两岁幼童的模样自不可能回忆起来,也只能试着叫了他一声“岳歌”没想到他应了。

  此刻,便在这再无人到来的地下河彼端,卫枫卫栀卫楹,甚至刺刺都可以为逼十五让开去路对他痛下杀手,只有他不能。十五说赢不下他们的联手,却无论如何不肯提早脱逃,那么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临阵倒戈了。

  十五显然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他谨慎戒备良久,才放下刀:“什么意思?你不动手?”

  沈凤鸣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真的不感兴趣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十五才想起他们原本还有这样一件交易。“那你说说看。”他显得十分无可无不可,仿佛是沈凤鸣求着要告诉他也似。

  “你认得这个吗?”沈凤鸣抬起一只手,十五能看见那只紧贴于皮肤的特质手套,他有点印象上回在鲁家庄见过,似乎沈凤鸣是戴着它给夏琛取的枪头,便道:“认得啊,不就是你的手套?好像很牢靠,什么材质的?”

  “你就没有发现它与你那根冷弦,是同一种材质?”

  这个问题让十五愣了一愣,“我看看。”他便伸手摸了一把,“好像还真是?你这哪来的?”

  “你那件呢,哪来的?”

  “我不晓得家里的,从小我就玩这,”十五笑起来,“不过我就那一根,跟你这差远了,不值钱。”

  沈凤鸣脱下手套,递给他:“这本来是你的。”

  十五一怔,并不伸手。

  “我记得你满两岁的时候,家里摆宴庆祝,我同我娘也去了。”沈凤鸣望着外面已然黑尽的天色,仿佛望到了某个记忆中的夜晚,“席上爹有个要好的朋友刚从西域回来,带了一件礼给你,就是这副手套。就算我都看得出来这礼物很贵重,爹和你娘都很高兴,但是也有人不高兴爹一共有四房妻妾,你母亲是第三房,你是最小的儿子,一贯不受大房待见。我们那位大娘,当着所有人的面,便说这手套分明是大人戴的,你才两岁,又用不了,这么宝物放着可惜了,还不如给她的儿子先用起来。他儿子多大我也不记得了,反正我那时候七岁,他应该总是比我大好几岁,确实勉强算是个大人了。大娘一贯强横,你娘性子弱,便不敢吱声,旁人见爹都不说什么,更不会说话,只有那个送礼的朋友尴尬咳嗽了两声。大娘那时已经连盒子一并都抢过去了,听那人咳嗽,便把手套拿了,把盒子推回来,说里头还有几条花边挺好看的,留给孩子做些边衬。她真是不大识货啊我娘后来与我说,那其实不是花边,虽然确实是做手套剩下的边料制的,但材质难得,而且一整根都精细磨过,已经是极好的防身之物,论用途论价钱,都不比手套差多少也就是你手里的冷弦。当时我在一旁半懂不懂,却也不妨碍我十分讨厌大娘他们母子,倒是也没想过为你娘和你出气,只是觉得那手套不该是老大的,那顿饭之后,我就寻了个借口,找他玩耍。他一向看不起我,年纪又差得多,本来是不大玩到一起的,但那天他心情好,应是有心展示,就让我去他那了。我看他戴了一只手,在那左看右看,也并不真理会我,就干脆把另外一只偷偷藏过。他自己玩得起劲,到我回了我娘的院里才发现另一只没了。按说这事很容易晓得是我干的,大娘也确实带人来我娘这吵,但她可能多少也有点怕我娘,毕竟我娘有个外号叫‘魔女’,同她们大户人家的女儿是不大一样,我娘只要说没这回事,她也只能口上凶几句,就带着人回去了。这件事若继续往下追查,迟早还是会找到我这来,可就那天之后没多久,爹突然遇刺,整个沈家再没人有力气关心什么手套的下落,所以这一只直到今天,还在我这里。”

  十五听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编得不错,像真的一样。”

  沈凤鸣一笑,再把手套递过去:“还给你。”

  十五不动。

  “你用这个,刺刺的剑和暗器都能用手接,就算他们一起上,也不好胜你。”

  十五还是不动。

  “我想尽量不动手。”沈凤鸣道,“你若是落败……我就要少几个朋友了。”

  十五的面容在此时终于忍不住抽动了下,“……你没必要这么帮我!”

  “你要是真蠢死在这,你自己也就罢了,‘你哥’的脸只怕都要被你丢尽。”沈凤鸣道,“这句话我方才就说过了。”

  十五沉默。沈凤鸣的确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还以为他说的是三十。

  他慢慢伸过手去,犹豫了一下,接住了手套。

  “如果上回我真杀了夏琛……你今天还会不会肯帮我?”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出些低落。

  沈凤鸣皱起眉头:“要是夏琛那时候就死了应该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十五看着远处,晕白升起的月。“一直以来,我都听我哥的安排,什么错都没出过,只有那一次自作聪明,就捅了大篓子,还害得他差点没命。这次出来之前,我暗下决心,无论遇到什么,都定要坚持最初的想法和计算,绝不偏差半分,即使是用最笨的办法,也要完成他交待的事。就算在所有人看来这种坚持都没意义就算你说我是个‘蠢贼’我只是不想再自作聪明一次,你……能懂吗?”

  沈凤鸣只是叹息:“三十带着你这种傻小子应该挺累的。其他人不会比你还傻吧?不然他怎么会想到把‘食月’交给你……”

  他突然噤了声,抬头,“来了。”

  也是该来了。他同十五已经谈得太久了无论要谈判什么,这显然都已经超过了卫枫的忍耐极限。但两人将目光移至洞内,那里缓缓移向洞口的只有一个人影。月光洒入,那个轮廓也显出了它的形状竟然是卫楹。

  十五已经握住刀的手轻轻一松。她独自进入了月光,一身红衣的色泽映上面容,残妆的怪异似乎也在这样的容光下褪隐了。她一直走到洞口,距离沈凤鸣三尺之地:“我是来告诉你们,二哥不会出手了。”她说着看了一眼十五,“我会如你所愿,留到明天再走。”

  沈凤鸣和十五对视一眼,显然对此大感意外。沈凤鸣首先意识到什么,一个起身往洞里探看进去洞穴虽然大而深暗,但其实并没有太多视线遮挡,对于他或十五这样常与暗夜为伍的人来说,并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他立时便发现卫枫卫栀刺刺三人不知何时已尽数倒卧地面。“只是蒙汗药。”他听见卫楹轻声解释,“不知能让他们睡多久,但……但应该能有几个时辰。”

  沈凤鸣与十五都注意到她两次用了“你们”这个称法。十五眉头微皱:“你听了我们说话?”他与沈凤鸣一直向着洞外,且压低了声音,他们四人在洞穴深处,按理是听不见才对。

  卫楹轻轻摇头。

  沈凤鸣此时已在刺刺身边找到了一个水囊,拿起来嗅了嗅,气味不是很明显,但所谓蒙汗药应该就下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做?”他按捺住震惊,“你不想早点出去?”

  “我想。”卫楹沉静地道,“但是……我不希望他们有危险。如果你们两人联手,我怕二哥……他若坚持,今晚无法了局,他定会受比方才更重的伤。”

  “我何时说我要与他联手?”沈凤鸣语气诧异。

  “你不必说,我知道……”卫楹道,“我知道如果他落败,你一定会帮他。”

  十五冷笑了声:“你不是没有偷听?你怎么知道他要帮我?”

  卫楹没有辩驳。此时的十五依旧蒙着面,单从他的双目并不能看出与沈凤鸣有什么相似,可就在方才那日暮交替的时分,她在洞中望见他与沈凤鸣对峙的剪影,忽然就想起了先前看见他绷紧冷硬的面廓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是像谁了。那种陡然间洞悉了旁人某种秘密的感觉让她浑身发颤,她当然也顿悟了沈凤鸣为什么会一直拖延着时间不肯出手捉拿歹人。她在竭力冷静下试着弄明白了现在这洞穴之中的六人,究竟是处于一种什么样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绝不是他们兄妹最坏的处境若将十五逼入绝路令得沈凤鸣不得不动手撕破这层微妙,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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