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答谢’,当然正合我意。”朱雀再道,“不过我当时刚得赐了府邸,想先花几日将府里用人安排妥当,料依依伤也没那么快好,便叫邵宣也等我过几日知会,再把人送来。邵宣也当然知道“把人送来”是什么意思,当日去了,次日回来却十分变了表情,说是依依夜里竟尔寻死,幸得邵夫人发现了救下来,问她缘由,她只哭说‘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若是为这缘故才叫我苟活,我宁愿不活’多半是他们夫妇说起过几日送她来陪我,隔窗给她听见了。我倒是没有想到。三年前她纵然是哭着,不还是就范了?这回救她一条命,要她‘谢我’却又不肯?
“我便叫邵宣也回去照常照料着再说。后几日,我去临安府里翻看她案卷,查她过往底细。当年她从天牢回去,还在原先那窑子里做卖笑卖身的勾当,隔了一年多,有个客人待她不错,凑了些钱,将她赎走了。这原也是好事,可偏偏那案卷里写得明明白白,依依此番杀人,死的就是当年赎走她的那个客人,换言之,是她这一年多的丈夫。她杀人当夜就被人发现了,凶器罪证俱在,拿送了官府,也没抵赖,也不肯解释情由,因她这头无人也无钱,止有那死者的几个兄弟都哭喊得声泪俱下,堂上便即将她判了个杀人偿命的死罪。
“我将凶案一应卷录证物反复查了,真不似作假栽赃,心里寻思,她当年来我天牢之中,那般情形都能忍耐,这样的女子若都会杀人,必是已处绝境,抱定了必死那个赎走她的人要么是负了她,要么是极其苛待于她凌虐于她。‘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这话想来,确是那般心境之下会说得出来的尤其在狱中更受了欺辱折磨,待到醒来发现竟为人所救,或又生了一丝希望,可立时又听闻这个救她的所谓‘朱大人’竟也不过是为了叫她‘作陪’,当然又萌死志。
“我心想这般寻死觅活的就罢了,当年不过是牢狱之中饥不择食,如今我居此位,又不是非此女不可。那几日来结交的不计其数,亦都懂得投我所好,我便也不想起她来。如此过得月余,邵宣也来说,依依伤好得差不多,昨日突然说愿意来见我了。我自是说好,叫他当晚就把人送来。
“‘太湖金针’想是有些本事,依依看来已是伤愈,只是容光不焕,神色总似有点蔫枯。她当然不识我,见了我,还与当年一模一样地先磕下头去,说是谢我救命之恩。
“寻常女子见我这容貌都要惊怕,依依那天偏一丝惊怕都不露,倒真比头次还更屏了豁出去生死不顾的气息来。我便问她,如何改变主意肯来陪我了?她磕头说,先前不曾想通,可现在想通了我确是救了她一条性命,无论要她偿还什么也是应该的,她什么都没有,也只有以身侍我。可是她有事想要当面禀我。我问她何事,她声音幽幽狠狠,与我说她出身最低贱的军妓勾栏,不知接过多少客人,又说她杀过人,双手都沾满了人血她自称再肮脏不过,问我可还敢要她。她大概觉得如此便可吓到了我,只可惜她说的那些我早知道。
“她见我这态度,才知真逃不过,只能再磕头求我陪过了这晚,能放她走。我当下便笑了。我本就没想过要将谁留得久远只因三年前我受困于锁镣,总觉那一回欠了点什么,要从她身上再都索得来才尽意。便立时应了她,只要能让我高兴,明日就放她走。大概就是为了那句话那天晚上,她与三年前一样,一面迎合讨好于我,一面将泪流了满脸,却忍了不出声。
“我视若未见,第二日问她,昨天是不是怀了玉碎之决心来的若我不应允她一晚后放她走,是不是要与杀了她那个丈夫般,也对我动手,弄个同归于尽。她惊慌不肯承认,说我救过她的命,她从没有想过害我。我反问她,她那个丈夫将她赎出那般地方,难道便不是大恩,可最后岂非一样是死在她手里。问到此节她便不肯说,只一再与我磕头,说我与她那个丈夫不同,说绝无害我之心,只盼我大人大量,能放得她去,她必不再犯事。我问她独个人如何打算,她说回家去将屋舍变卖了,回老家安稳过活。我晓得她那屋里杀过人,已是给官府查封了,这话十分可疑,不过我亦懒得细究,就派人叫了邵宣也来,送她走了。
“人送出去还未到家,转了两个路口,她就坚持与邵宣也说,不必送了,她自己回去。邵宣也也是个疑心的,便不肯真走,暗中缀着她,她果然根本没往家去,眼看着又往早几年那行院里走,是要重入旧所在的意思。可她杀人的事哪个不晓,妈妈原不晓得她怎么给放出来了,也不敢要她,赶了出来,她又摸去了下一家,人面生些,便不晓得她的事,可从来也没哪个女人似她这般孤身一个的便自来投这等行当,嫌她可疑,又不肯收。这般转了两家,邵宣也看不得,将她拦下拖回邵府里,叫他那夫人长短问了一宿为何不回家去,反要重投那般下等之地。仍是不说。邵宣也隔日只得又来禀我。
“我先前调查依依案卷与来历时,曾去过她家中,除主屋封了外,她丈夫的兄弟亲戚几个原住在东西几间里,出事后也都搬走了,只遇到一个左邻,单晓得她是一年多前从行院里赎来的,不知为何突然杀人;我问那些兄弟亲戚搬去哪了,也说不知。便不曾细追下去。此时我也只得叫邵宣也循着再追查追查,看是不是能问出什么来,隔了数日,他面色沉黑地来见我,说是查清楚了。”
朱雀说了这许久,到此时才突然断默了少顷,好似要换口气。夜幕深暗,没有星月,差不多便是一天中最冷的光景。一队夜巡卫打了灯笼路过,照见是朱雀夏琰两个,连忙行礼,“朱大人夏大人!”得朱雀摆了摆手,才再往前去了。光亮渐远,石径重陷入弥弥无尽的黑暗。
“邵大人查到什么了?”夏琰问。
“那个恩客……不是头一个赎走依依的。依依先前被赎走过一次,还是我头次见她之前的事情。不过那个恩客后来不喜欢她了,将她又送了回去。自此她在勾栏里越发抬不起头,自然倘有最为丑陋之事都丢予她。否则我也必不会在天牢里遇着她。
“便算如此,她心里总信将来还会再碰到好人,自此好待她。后来果然又有两个想要赎她,一个年纪大些也就四十岁光景,算不得老朽,但依依心里自然属意另一个与她年纪相当,又是读书人,低等行院里的女子,哪个不想被这样的人赎走?
“这年轻人来窑子里与依依厮混前后也不过两个月光景,待她倒是嘘寒问暖,很是有心,出的价还高些,妈妈当然选了他,外人看来是依依交了大运。可事情太美了,总是有哪里不对二十多岁的读书人,多是考功名的年纪,将来前程还未可限,寻常怎会肯娶一个勾栏女子回家,给自家先落了些污处?京城那许多高雅行院琴棋书画样样有的,他倒不去,却又定要在这最便宜的里头出个高价这许多疑问,在依依眼里,却只信这男子是对她有情,欢天喜地跟去了,才晓得她的‘丈夫’不是一个,是六个。家里五个兄弟,可是一番好等。
“那一年多她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样事,邵宣也说不知道,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事令得她终于要杀人她如何竟能这般过了一年多才杀人她不说,也都没人知道。我只奇怪起初见她哭得一脸都是水还犹自要忍的模样,怎竟没骂她两句,也不知她活了这二十多年这般忍了多少次她大概每次都以为只要忍过了那一时那一日便会好,却不知哪一步不比上一步更是绝路?为什么她杀人当夜就被发现了因为那五个人本来就在那,依依当时要杀的也不止一个人,只惜才死了一个就被制住了。她给判了死罪之后,那兄弟五个还大摇大摆地住在老地方没走,是听说了她突然叫人带出地牢不知去向,才有点怕,搬走了。
“我问邵宣也,还能找到这五个人不能。他说暂时没有下落,但如果真要找,总能找到的。我不想再给这件案子添说辞,就叫邵宣也不要声张,暗里把人找到处理了。哪知他竟说,行凶杀人之事,他不做。
“怪道他与夏铮好交情,原来是好歹不分一路人。他虽然这些日子帮了我甚多忙,不过遇了真不想做之事,竟也敢当面与我拒绝。看在他先前还算听话,我也不逼他。我心里另有个人选能替我完成此事便是张庭。
“张庭本是殿前司副长,我与夏铮互不愿朝面,殿前司大多事情,都交张庭来办。他也甚想在我面前表现,而我确需一个似他那般之人不问缘由,只管办事。便与他说,我想杀如此这般几个人,但是不想闹大,他若能替我办好,我便设法弄走夏铮,让他当上殿前司长也便是这禁城的副统领。我还与他说,若不方便找禁城里的人手,可以找黑竹会,黑竹会之首张弓长当年是我朱雀山庄的人,应该还看我的面子。张庭果然去见了他。没出半月,事情便了结了。那应是他头一次与黑竹会搭上了关联。
“虽然这件事没声张,但张庭突然得我器重,禁城内外都晓得必是他给我办事得力,尤其邵宣也见了,理应猜得到内中缘由。他也不来与我提起,只是按我吩咐,给依依在城中另外赁了一处独院住下我没多过问,那年立太子迁东宫禁城之中事多,依依这事便算了了。
“但若这世上有一个女人,你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你本来不喜欢她的,都再不能不将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