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旁边那名组长回神喊道:“不思,快回来!”“不思”。夏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他大概想起来了,刺刺提到过霍新有个义子,年纪比无意大不了多少,但因为他除了霍新,与谁都不说话,她与他相交不多,便不太知道他的事。这大概是少有的刺刺都不太了解的人了。在青龙谷与霍新对掌的时候,这个少年应该就在,但是当时并没有留意。
“不思。”夏琰打量着他。“下一次再敢这么窜出来,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虽然并不希望自己依然是旧日那个心软的君黎,但他总无法对这个少年动起杀心。究竟还是因为无意吧。他想。如果无意还能活着,今日的所有,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不思还瞪着他不肯走。“我不杀他,他也要死。”夏琰便收下手掌,“那就让他好好看看,青龙教是怎么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的!”
他甚至没有转头:“鸣号!攻谷!”
命令传出,后方随即传来号角吹鸣。三声长,这是与风霆绝壁约好的进攻信号。在此地看不见青龙谷最北,但号角声高亢,足以穿云破雾。张庭带大军强攻谷口,邵宣也听到号声之后,便会令放箭,火矢自绝壁高崖借北风射入谷中,射程远近全看风力如何,这个谷地最后还能幸存下多少屋舍草木,大概,只能交由天命。
夏琰越过拓跋孤,去往前面找顾如飞。拓跋孤行动维艰,只能在他身后冷笑:“我青龙教中个个英雄,你以为谁人会怕死?”
夏琰站住了。“是么。”他心头竟涌起一阵恶意,“那‘句芒涧’呢?”
“你……”拓跋孤已然失了血色的面孔完全煞白,“你敢……”
夏琰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我给过你机会。”
他没有再理会拓跋孤。此时的拓跋孤,余下的性命也许只能以呼吸来计了。
二百支长弓,现在已被折断了一半。
但仍然有一百支,支在了风霆绝壁之上。
凌厉从与邵宣也交手的百忙之中,将绫缎飞驰而至,可终究晚了一步。三声号响,一声令下,第一批五十支箭矢激越而出,带着长长的流星般的尾迹,先向上飞起,然后以一个弧线,划过青龙谷晴朗的天空。
这是即将正午的青龙谷。
“邵宣也!”凌厉疾声呼道,“你定要毁了青龙谷吗?……阿寒也在青龙谷,你可知道!”
邵宣也的刀稍稍停了片刻,但他随即毫不客气变招劈至。
“那又如何。”他说,“这是军令。”
凌厉软绫挥动接他来招:“什么军令你堂堂明月山庄邵大侠,去做什么朝廷爪牙!”
“你呢。”邵宣也没有表情。“退隐江湖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带她回来?”
交手之间,第二批箭矢已经就位。凌厉听见弓弦拉张的声音。风霆绝壁的守卫本就不多,拓跋孤必须要将大多数人留在谷口,此处几乎是寄望于他一人,可他一个人,纵然武功绝顶足以以一敌百,也无法在邵宣也和数百人的围击下瞻前顾后。他牙一咬,飞身掠至崖壁之前,左掌右绫,挥向那一排弓手。弓箭手如何抵挡得住他的来袭,近处长弓又被他毁去十数,稍远的也连连避让,但更远处,第二拨弓箭还是射出了十几支去。而邵宣也的刀也已到了背后,“呲”的一声,撕裂开他颈后衣袍。
凌厉回身。邵宣也还是留手了,否则以昔日“中原第一刀”的刀法,怎么还能叫他空门大露之下侥幸无伤。凌厉也顾不上这许多,抬起手来,指向山谷的方向:“青龙谷于你我都有渊源,你若毁了它,心中可安!”
被打乱了的弓箭手一时不敢上位,只看着邵宣也等他指令。邵宣也却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垂目:“起初是你叫我多照拂他。”
“是,但……”凌厉摇头,“我本担心他在内城颇多艰难。今时今日,却不是当初光景……”
邵宣也抬起头来,走上前去,望向绝壁之外。淡淡的阳光照在青龙谷,远处一点点的金色,是着落了的箭矢燃起的火光。他伸手,扶向凌厉的肩:“到此为止,好么?”
“到此为止,当然好。”凌厉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反正你也已经……”
话音未落,肩上忽觉一异,一股气息自邵宣也手握处游入,并不凶猛却也足够阻住了他行动。凌厉右手要起,却终于晚了一步气息如鱼,压锁住他天突与璇玑。只是这么一滞在他运气待冲开这份气阻时,邵宣也另一只手先伸过来,掌缘向他后颈重重一击。
“邵宣……”在他说完这个名字之前,他已昏沉向下。
“我知道你不想毁了青龙谷。”他只听见邵宣也喃喃道,“可是当年,我们又是为什么,定要毁了朱雀山庄……?”
声音在片刻后振奋起:“整队!就位!”得令的兵士携着剩余的完好的弓箭,重新在崖边开始排列。
而这些,凌厉都已不知道了。
单刺刺脚步一停,面色微变:“一飞,你看那是什么?”
她抬头的地方,流星呼啸着散落向这片谷地,火焰尾迹在落地后一下子变得醒目不是一支,是十支不,她数不出多少支,近近远远,灼烧起这片熟悉的家土。“怎么回事!”她呼道,“火矢从哪里?哪里来的!?”
“那边!”单一飞指向北边。“那是……北边!”
单刺刺回身:“……风霆绝壁?”
来不及想太多,她已道:“先救火!”距离两人最近的一支箭射中了屋舍,她奔进去,屋里所幸并没有人。箭上多半是有助燃的火料,落在茅草屋顶上,干燥的大风一吹,一下变得极旺。这是腊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甚至有一点点暖洋洋的冬日给出几分光影来,可现在,这样的好天却成了助长火势的纣虐。
单一飞跟着她在水缸里打了几次水,很快就发现根本赶不上火势的蔓延。“姐,别管了,扑不了了。”他用力拉着她,拉到了上风之地。仿佛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屋舍整个被火焰吞没,只余下浓浓的热浪和焦味,熏蒸在两人身体面颜。
几乎同时,西面又是一亮又一间屋舍着了火,两人还来不及决定要不要过去看看,火焰再一次以不及霎目之势,吞没了整间房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刺刺双目被熏得泪流不止,几乎要哭出声来,“是谁,是谁!”
单一飞此时还算冷静。“好像……好像大家都不在。”他四处看了看道,“是不是大家都已经听到风声,先撤走了?我们一早上都在山洞那边,没人知道,所以没人知会我们。不如去谷口若有外敌来袭,大家一定都去谷口抵御,姐姐,我们也去谷口!”
单刺刺深呼了口气。虽然火箭来自风霆绝壁,不过她知道那绝壁自己和单一飞是没有办法攀爬上去的,甚至若靠近了或许反而不过被人当了靶子。好在谷中北面一向人少,屋舍还算稀疏,且众人都得了消息,已然走避,那箭矢暂时看来,只有零星少数的能射至更南面屋舍密集之地,大多还是落在这附近,暂时放弃不管也就罢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兵刃。幸好是来练武的,随身的剑还在,当下点点头:“好,去谷口看看。”
夏琰也许的确没有什么不敢,但会不会真的动句芒涧,那又是另一回事。早在跟随顾世忠来青龙谷时,他就听说过“句芒涧”这个地方。若他猜测得不错,单疾泉带着一家人,当然包括刺刺,大概是躲去那里了,他总要把这个地方找出来的。
后面,许山的人从树林里出来,自后开始放箭,但混战一起,放箭便失了作用,近百人只能弃下弓箭,抄起兵刃,近身加入这场大战之中。夏琰对谁都没什么客气他已经提醒过他们不止一次,不要上来送死,如果他们不听,那么,也再怪不了旁人。
不过他还是在往前走往谷口的方向。谷口已经近在咫尺,张庭的人已经在与那里守卫的数百名教众交战。夏琰在人群中寻觅顾如飞的踪迹。很好找顾如飞被一名家中把式护着,正退向谷口的方向,但因张庭的人已经堵在谷口,他发现回不去谷中,只能再出来厮杀。
夏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他的“伶仃”已经插在许山胸口,身上再没有兵刃了。不过他想了想,又把剑抛了。顾如飞那卑鄙无耻的一剑刺中朱雀的时候,自己还在昏迷之中苏醒不得。他在那个迷梦中想了无数次醒来要如何以爆发之力立毙他于掌下,可最终还是为了能带上朱雀逃脱放过了他。现在,仇人就在眼前。比起一剑轻易地刺死了他,他觉得还是该以朱雀给自己的内力为他复仇因为这是那天本可以立时杀死顾如飞的“离别”,如今用自己的手给出,只是迟到了几天而已。
他其实不在乎顾如飞怎么对自己。他也不在乎单疾泉怎么对自己。那些曾那样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小人们,他都可以不管,可是害死了朱雀的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过。不要去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自己。不要去想他是顾家的人。不要去想他是顾家唯一的后人。不要去想他背后的那个顾家,和那个家于自己的意义。不要去想。
“顾如飞。”他出声。流云的细密,在这样的嘈杂之中,将声音送至顾如飞耳边。
顾如飞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微微一震,猛地回过头来,手中长剑下意识举高,脚下却禁不住退了一步。
“还有什么遗言。”夏琰说。
顾如飞额头一下沁出了冷汗。他想过的。他想过今日会死。他骨子里那些少年热血让他在加入这场九死一生的决战时义无反顾,可正因为他还是少年这世上的少年大多还没有活够,又怎么能真的看淡了生死?
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向左右看了看。张庭的人几乎已经冲破了谷口的防御,但程方愈的那个组长那个他才刚认识了几天的组长还在拼死力战。顾家的几名把式都冲了过去,虽然自知恐无法匹敌那么多禁军,还是希望能多拖延一刻是一刻。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大喊救命。就算他发现真正独面将死的恐惧是这么巨大,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少年的骄傲,让他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任何人以为他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为之而战的那件事更重要。
他握紧手中剑柄。“夏琰!”他长声大啸,仗剑猛冲过来。反正是要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呢?比起最后被夏琰逼至退无可退一招致命的惨淡,他宁愿死在不自量力的路上。
“看来是没有了。”夏琰低声喃喃。最后一次,他抬起手,以流云夺他的长剑。以顾如飞那点修为,就算拼了死力只怕也握不住,可这次剑却竟并未落地。夏琰细看已见,他竟将剑以坚韧丝线牢牢缚在五指和手腕,被自己内力以夺,那剑虽一时脱手但却仍挂在手上,而他面色极是痛苦却又极是咬牙坚持,不断反手试重新抓住那不听话的剑柄。
被同一个人夺了这么多次剑,这一招当然是他为了此刻准备的,可夏琰很清楚,这根本没有用。比起长剑被夺,用这种方式试图保住兵刃只怕更凶更险那细丝是为了不被扯断才缠得如此之紧,本身又坚韧无比,自己只要加几分力,细丝受力拉扯,甚至可能立时切断顾如飞的五指,乃至手腕。
顾如飞已经感觉到了。指腕被绞紧,一丝此前不曾意识到的凉意充斥心间,可他随即心下一明:我都快死了,有没有手又有什么不同?心中思想时,忽然手腕转动间抓到了剑柄,他连忙用力握紧,加快向前搠去要赶在夏琰下一次“流云”发力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