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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三 山重水复(九)

行行 小羊毛 4474 2024-02-28 11:53

  “这可不敢随便看。”邵宣也回过神来,伸手掩卷,“难怪君黎大人久不回来,原来是在外头悟了心法新诀,实在可喜可贺。你这份礼送得……‘惊世骇俗’,着实显得我这点薄礼也太过俗不可耐了。”

  他自昨夜与夏琰朝面以来,的确觉得他于心法气势之上,与朱雀似却又不似,甚或竟有过之,那“明镜诀”修行之内力,倘若只是承接于朱雀之给予,似乎必不至于这般超脱其上,浑若一体。而若他竟是因此将这门已趋极致之心法更向前了一步,倒是能解释了。

  “没什么不能看。”夏琰却笑。没念过前十诀,单看这一篇,并不能有什么所得。而倘若这世间真有人读这第十一诀能有所得,大约反是件值得欣慰之事,便如朱雀当初所言竟有人能解自己心境,如何不惊,如何不喜?

  邵宣也说得并不全对。他并不是在远去的数月之中悟得了这诀“重逢”,所有的顿悟只在他昨夜归来之后在他见到那个最想见的人之时。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离别”其实也可以不是终点所谓悲剧也可以再有新的开始。他的师父也许来不及想到,或者想到了,但是不敢尝试可是他不要那样的结局。他想要一个“重逢”。

  于是,在这寒与暑相承的晚春里,夜与日相继的清晨里,他终于能提笔为早已高不胜寒的“明镜”再添出新诀,终于能觉得,以“离别”之遽强加于身的种种混乱之息不再是某种重负。他将身体里全部的冷与热阴与阳,将所有属于自己的和不属于自己的都交汇如一,就像所有的过去有一日都会重逢,成为那个终要到来的未来;一切悲喜与得失都终于交织着,变成了今日的自己。

  “你倒是不怕。”邵宣也道,“也对。当年我和凌厉都读了第十诀,也还是白读,更别说第十一诀了。”他说着折好,放到依依枕下,“还是交给他母亲吧,替他收好,将来让他看看他爹和他师哥都是什么样万里无一的人物。”

  “那倒不必强求,只是”夏琰说着向依依道,“只是我想给这个孩子就起名叫‘重逢’,不知你觉得可否?”

  “重逢……”依依喃喃说着,眼中似亦因这两个字有了微澜,“好啊,当然好。在逢着你回来的今日,也逢着他出生,也只有……只有当年逢着朱大人的那一天,能与今日相比。‘路重逢’,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

  夏琰没有多言。依依似乎仍不知道,当年她以为新逢着朱雀的那一天,其实便已是重逢了。

  “邵大人说呢?”他抬头看邵宣也。邵宣也又不免苦笑道:“你这名一起,我起什么能比得过?要不就用这一个吧。我这头,最多给他起个小名。”

  “‘邵重逢’,似乎比不过‘路重逢’,倒是也不违和。”邵夫人笑道。

  “‘路重逢’”邵宣也若有所思,“这我倒是想起来,前两个月,正好有个朋友给我寄送来几句诗,我记得很有差不多的意思。待我去找出来给你瞧瞧。”便返身出去了。

  他很快回来,取了一封书信,边走边打开,“君黎大人听听这两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同你这‘路重逢’有那么点异曲同工的味道?”

  夏琰笑:“这可真是有几分不谋而合。你这位朋友,想必亦是于人生起伏之中有了顿悟之喜,才得出这般好句。我却比不上了。”

  “说是年节时候,兴之所至作的。”邵宣也却叹了一口:“你道他是谁?”便将内页翻出来与他看,一面道,“他去年被罢归家中,京里一直少人敢提,恐怕也是怕连累了我,信封上都不曾具名。”

  夏琰已经看到信末所署。“是‘绍兴六士’之首的陆务观先生?”他不免惊讶,“原来邵大人竟与他交好。”

  “也是偶巧前些年认识,算有眼缘,否则,我一介武夫,寻常也不能入文人之眼。”邵宣也笑道,“那时他力主北伐,我是中原人,自然亦怀北归之愿,暗中与过一些声援。可惜了,北伐未成,他反因之引黜,郁郁回乡。却也没想到他一直记得我外头物是人非,他却是个奇人。”

  “该说,你是个奇人。旁人都避他不及,恐受连累,你却还与他依旧交好。”夏琰道。

  “却也不是。其实京里没打算再深究他什么,‘绍兴六士’这事出来,也将他算在首位,足见他声望仍在。”邵宣也道:“不说那些。既然他这两句同你‘不谋而合’,我看我倒不如从中也起出个小名来。譬如叫作,‘花明’,‘一村’,都是好寓意。”

  一旁邵夫人道:“‘花明’‘一村’虽寓意是好,但旁人没听过这诗句,可不知是何含义。我有个主意,这会儿春盛,不如取个谐音,将‘一村’改作‘遇春’,岂不与‘重逢’也可将呼应?”

  便又问依依:“你说好么?”

  依依只是轻轻点头:“都好。”无论是“路重逢”还是“邵遇春”,她想她的这个孩子,已经拥有世间无可比拟的祝福了。

  夏琰又留了片刻,确信依依和孩子都没有大碍,邵宣也一家能周全照顾上,才告辞别去。这一番紧张周折实在耗时颇久,原本以为只是来看依依一看,这一下却过去了足足三个时辰,已是下午了。

  即使刺刺有单一衡作陪应不至于太过无聊,只怕也要等得心急。他便也顾不上了别的事,借了邵宣也赶回家来的马匹,纵了四蹄先疾奔了回去。

  刺刺倒也没有太心急,只是确实觉得有点太久了,单一衡就更不必说如果不是有那卷决计没有人敢伪造的诏书镇在案头,他只怕不会有半分相信夏琰还能言而有信地将他姐姐放在心上。中午那会儿,府邸里又进来了一些人,听说是内侍省请示之后,让安排添入这府里的人手人数大致还是与朱雀在时相当,总不能显得轻视了。夏琰不在,那小厮兄妹两个原本人微言轻,这会儿倒成了值得巴结的人物,但毕竟不敢便真高人一等,便先把人都留在院子里,不曾安排,只有几个会来事的跟进去,悄摸摸帮了做饭收拾。那小姑娘担心有人不知情冲撞到了刺刺,便只好守在她门外,看起来倒好像怕他们逃走似的。刺刺便也没出屋门,于是这一下午确实是有点百无聊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拦阻单一衡翻动这屋里物事上了。

  夏琰回来时见此地多了不少人自也有些意外,不过看穿着装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这些人都是新面孔了没有一个是早先在这服侍过朱雀的旧人,大约内侍省也知道,那些在朱雀死后自谋出路离去的,若重新回来,样子定不会很好看,既然已经得罪了这一家,总不会再犯一次错,又去得罪如今在奉的新主人。他也没太在意,将马交给迎过来的小厮问知刺刺同单一衡都一直在屋里,便径入去了。

  单一衡先前一直叫唤得十分起劲,夏琰当真回来了却多少还是有些发怵,只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把刺刺往后挡,却也半点不敢上前出声挑衅。夏琰本来是待先同刺刺解释缘何出去了这么久,但一进屋便先瞥见了桌上堆着两封卷轴,一封还是显然打开过的圣旨御诏,自是一目能识,他不免一怔:“冯公公已来过了?”

  刺刺这会儿才绕开了单一衡的阻挠,近前道:“你怎去了这么久?”此时她的心境比之昨晚与早上已大有不同,大约是因忽明了了夏琰内心真正所想,不再多有不安忐忑,言语自是也放松了许多。夏琰微微踌躇了下。依依的事他心中思量过是否在刺刺这里便不必隐瞒,但眼下还有单一衡在,这话还是先不必说了。便道:“你认得侍卫司邵大人吧?当初我受伤,他和他夫人援手施救有恩于我,我听说邵家将添新丁,方才就去探望了下,谁知竟逢着邵夫人急产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情形一时曾危急,我也不能一走了之,便在那等消息,一直等到方才,邵公子出生,母子平安无事,我才回来的。”

  刺刺大为震惊:“邵夫人已经生了?我先前还想着,若有暇要去看她,算起来她是我的小师叔啊你去时若是叫上我,我或可帮上些忙的。”

  “好在现在一切平安,你过些日子再去看她也是无妨。”夏琰道,“不过她是你小师叔,那这孩子……论下来岂不是还应叫你一声师姐?”

  刺刺不知他突然是在笑什么,夏琰却已经拿起桌上那卷圣诏看了看。“这么短,难怪这么快就来宣旨竟不等到我回来。”便抬头,“……你自己一个人接了?”

  刺刺于此还是有点讪讪:“你……你也不事先告知我一声。我都不知……该说什么。”

  “我想告知你,但早上回来时你还没起来,就……”夏琰只得道,“我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来,也没想我会出去那么久……”

  刺刺略略转开脸:“你你若是存了此心,昨晚上为什么却看也不看我?”

  夏琰有点迷惑:“我看也不看你?”

  刺刺转回头来瞪着他,不自觉微微嘟起嘴来:“若不是我叫住你,你是不是就准备那么走了?你若就那么走了,那……那是不是,也就不再见我了?”

  夏琰愣了一会儿,才道:“昨晚上是凤鸣同秋葵的大喜,你又同青龙教在一起,我总不能那个时候去拉住你,同你说上半天到时候人人都看着我们,你们的人说不定还得围着我,闹起来,岂不喧宾夺主,搅乱他们喜事?我原本是打算今天没人看见时来找你,同你好好说说的,没想你先把我叫住了……”

  “你不想人人都看着你,那你干么还坐那屋顶上,那么显眼的地方,引了人注意?”

  “那是因为……”夏琰苦笑,“我确实赶得晚了,昨日天黑才进了城想着好歹总要让凤鸣知道我来了,要把准备的贺礼送了,才算我确实到了场,这可不能等到今日。凤鸣也是一直被人围着,我得不着便找他说话,喜婆一个劲催他去洞房,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立时便要进去你替我想想,我还能怎么让他定看得见我?若不坐他新房顶上,岂不只剩坐到新房里了?”

  刺刺一时语塞,实在也不知他说得到底有没有道理了,只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将桌上另一卷圣旨拿来:“这还有一封,冯公公没念说你自己看看。”

  夏琰取来打开,这一份当然不出所料是关于要他接替朱雀的短诏。他看了一遍便放下了,道:“先不管这些了。你要不要同我出去一趟,我答应了凤鸣,下午与你一道去趟他家里,看看他和秋葵。”

  “那好”刺刺正要答应,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单一衡,便改口,“那一衡呢?同我们一起去吗?”

  夏琰这才正看了单一衡一眼,“你要去么?”他便这般径问。

  饱受忽视的单一衡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咬了唇:“我当然要去了。我姐在哪,我就在哪。”

  他满拟夏琰要为此讥嘲拒绝,甚或要发怒,却不料他好像浑不在意:“那便一道去了。”准备好的一腔回嘴反击一时又失了用武之地,单一衡胸口一阵闷堵,实不知怎样才能占到上风。

  夏琰看了看两人:“要不你们先去前头厅里等我,我换身衣服。”这一身还是天不亮时去见赵眘的装束,未及换过,倒不是他嫌之不够轻便他毕竟没有官服朝服,谈不上多肃穆正式只是双臂袖上都有些破损了。这也是他离开邵宣也家后才发现的依依疼痛难忍神志迷糊之时,想是将他错认作了朱雀,不知多少次死死抓在他的手臂,莫说是袖子,就连皮肉都要被她掐得透了。只是那时他亦为依依担心,况双手自她双肩云门输送内力,全神贯注,也未觉什么,在路上才见袖幅有些撕裂,掀开看时,臂上竟至还凝了两处血紫,一时还真觉疼痛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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