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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九 对酒当歌(七)

行行 小羊毛 3378 2024-02-28 11:53

  默了少顷,秋葵将夏琰推了下,“不去看看他?”

  夏琰是有此意,起身往后门走。秋葵便亦跟了过去。

  一线漏出的光照亮着沈凤鸣的身形。他独坐在屋后井沿,只将脊背对着屋子,及至意识到两人跟了出来,他虽挪了挪身,却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凤鸣?”夏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一会儿就回去。”沈凤鸣只道。

  冷不防一个白色的影子竟已到了身前,秋葵矮身下来,将一双眼睛与他平齐。

  他的双目理应依旧干燥着仿佛他已经连怎么样流泪都忘记了。可便是这一瞬他看见她那双眼睛的一瞬,哪怕什么言语都没有,如同十八年的时光消失了,他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孩子,所有当年就理应爆发的巨恸竟仿佛就要倾泻他竟至脆弱得,当不得她眼里那一点点悲悯。

  他抬手捂了双眼,细泪依旧从指缝无声而出。秋葵不知该说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上一回自己哭泣时,他都说过些什么样言语来安慰。却也无法阻止他,唯有,用自己眼中落又复起的潸然陪着他,仿佛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当日那锥心之痛。

  夏琰也走近去。他忽想起护送夏铮夫妇南下时,夫妇二人也曾有一次身陷火窟。沈凤鸣在那天将受伤的自己远远带走,大概是不想让自己有一丝可能目睹那样的情景。那一事,不知可也曾燎起过沈凤鸣一点点对这段一直深埋于心的往事的痛忆?他视自己为知己,是不是也有那么几分因了这一点点依稀的旧痛交织?

  为什么是程方愈,他现在当然懂了。世间许多仇与恨未必不重要,未必不值放在心上,只是比起死生,还有痛得更切肤的东西。沈凤鸣在说到那许多往事的时候都平静如斯,却唯有这一件,只言片语,已艰于呼吸。即使在独个人的时候,他也一定不敢将这疮疤撕开来看吧?

  “凤鸣,我说几句话,你不用回应我。”他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现在说未必合时宜,不过你向来懂我心意,该当不会曲解我。”

  停了一停,他道:“其实依道家所说,人死魂魄离体,你母亲的身体虽然为火所焚,但只是没了回魂的凭依,却也绝不会因此魂飞魄散。那场大火只当是上天要你,也要她,离别得决绝一些。如果她的身体还在,你当时定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回镇上收殓,或许便会另生不测;而于魂魄来说,若身体还在,免不了牵挂更多,在世间逗留久了,也未必是好事。我绝非是说,要为程方愈渎尸毁身之举开脱什么,只不过从此想去你母亲或早早就有了新的归宿,在何处得了重生,那消灭不见的也只是段凡俗的过往而已。”

  沈凤鸣的手依旧掩在双目,没有说话。

  “听你说来,你母亲当是心意坚定之人,她的魂魄,总也定必有自己的主见,不会流落无着,你真不必太为她担心。十八年了我想她早不在这世间。若是你放心不下,我请一件她的旧物就比如那支木钗作为凭借,为她超度,她总也可往去安然。”

  沈凤鸣没有回答,隔了一晌,才慢慢放下手来,将手背擦了一擦面上的水汽,只见面前秋葵目中还泛着些光,便道:“我哭我的,你跟着哭什么?”似乎是稍缓过来些,口气也稍许似了平日,甚或捉了衣袖,便要与她擦泪。

  秋葵连忙一躲,自己将泪抹了,站起身来,“我见你难过……”

  “我早说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定要跟出来瞧。有什么好瞧?”

  秋葵有些讪讪,“……君黎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他不是说不用应他?”沈凤鸣瞥了夏琰一眼,眼里的水意已收敛了,代之以一些往日的戏谑。

  夏琰将手搭至他肩上,有意喟叹,“我说你不用应我你就真不应了?”

  “那要不然呢?这话若是湘夫人说的,我便不当真,可你你一个男人,难道也会弄‘欲擒故纵’的把戏?”

  夏琰一笑置之,窘迫的反是一旁秋葵,欲叱却又未知如何便叱。

  沈凤鸣的神色却又黯然了,显然,此时的他还没有恢复了十分的心力来肆意调笑。他只将秋葵看了看,道:“你也坐会儿吧。酒喝得多了,吹吹风再回去。”

  秋葵没有便坐,分辩:“我没喝多少。”

  沈凤鸣伸手支了井沿,稍许仰起脸,似乎是想尽意体味这深秋的冷风。风却并没有几丝,他只能看着这深漆的夜,那些遥远却模糊的星。

  “那天……风很大。”记忆如无法轻易扎紧的口袋,还在源源涌出往事,“我救不了那场火。我连靠近一点都不能。我只是记住了那个‘程左使’,如此而已,可记住他之后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的人都离开火场了,我绕到前门,看见彻骨还倒在门前,屋里那火烟已燎熏得他浑身漆黑。我不知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或也是下意识觉得,救不出我娘,至少可以带走他,我便去拖动他的身体。这十八年来,我碰过很多尸体,可再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一半冰凉,一半烘热,僵硬沉重叫人绝望。我拉拽不动他,只能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拖了有十数丈,忽然他身上背的那包袱被我拉脱下来,我跌到地上……”

  他停下了,似乎寻找不到言辞,来形容当时的感受。人生仿佛从来不是一段漫长连续的岁月,而不过是几个轰然的瞬间,如烟花,裂嵌在时光的漆黑天幕里。

  “终究彻骨我也没能带走。他们两人,我一个都没能带走。”他终于只能哂然一笑,“我不敢直视彻骨的死状,也无法去想我娘就这样在火中骨销肉蚀。如果不是应承过还要好好活着,我大概真过不了那天。”

  “凤鸣,”夏琰的手还在他肩上,“我明白,有时活着比死了,还更艰难百倍。你母亲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当年教你的,定不止是云梦那些背诵而已。如此,她才有信心,你直到今日还能是这样的沈凤鸣不是那些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之辈,亦从没有愤世嫉俗,以至失了本心。”

  “罢了。”沈凤鸣苦笑,“你若是想安慰我,便还是与我喝酒,少说那些个没用的,我不吃那一套。”

  夏琰只得笑道:“行,我去拿。”

  他正待起身,秋葵先道:“我去吧。”也不待两人回应,先自往屋里回去了。夏琰便不强拦,仍在井沿坐了,忽想起一事,“你说当时彻骨身上背有包袱?那意思是说,他原是准备要走?”

  “大概吧。说不准正好又有什么任务要出去。”

  夏琰见他表情有些不确,想了一想道:“你母亲会不会其实其实没拒绝他,彻骨整理了东西,那天是要来与你们一起走的?”

  沈凤鸣摇摇头,“我看过那封信,就是婉拒之意。否则我当时也不必难过了。”

  “信里写些什么,你还记得么?可方便告诉我?”

  “细处记不大清,大致就是说,她终究有过前人,更还带着前人的孩子,得他照顾我们母子许久,无以为报,不敢再误他前路所以便请道辞,只将一支旧钗相赠,作个留念。”

  “你说那钗子是云梦传了几代之物,意义不同寻常你母亲多年不肯离身,却竟愿意送给了彻骨,我总觉得……”夏琰欲言又止,似觉怎样措辞都不甚妥当。

  身后陡然一黑秋葵出来时,顺手将门带上了,整个天井顿然失了光亮。

  “你也这么觉得?”秋葵已走了过来,“若说要示谢意,这钗子又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云梦的渊源只对她自己一人有意义,给了彻骨全没什么用处;除非,彻骨于她来说十分不同。”

  “是不同。他毕竟于我们有恩。”

  “我若与你说,不止于此呢?”秋葵近前将酒放落地上,伸手展开一物,黑暗之中,几分淡淡荧亮朦胧了三人的眼。

  那是适才被放在桌上的“幻书”。空无一字的纸面,此时已隐现弱光。

  沈凤鸣面色微变,伸手夺去细看。秋葵的手却在半空未动,“你竟是真的……一直不知此事?”

  直至此时,她终于能确确肯定了那段曲谱不是沈凤鸣为了她的生辰留在此间的他当然也就不是为了她的生辰,将那木钗和珠珥交给她。世间诸多巧合,有时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我从来……”沈凤鸣说了三个字,没有顾得上说下去。他在辨认着那些久违的笔迹。那一天,他在久等彻骨不见的屋檐下,借着黄昏的日光从木钗中拆出了这封信来偷看。可也许天还是太早了,他不曾发现在那奄奄将逝的字痕之下,还有这一段藏起的荧光。

  十八年来,他从来不曾有勇气拾起那一段回忆,所以,几乎从没有一次将这些旧物重新细细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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