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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豪雨白衣

行行 小羊毛 5576 2024-02-28 11:53

  已经过了立秋,天气还是一样的热,但下午总算已经闷下来,一场暴雨势在必行。

  行人寥落的道口有一间小茶棚,因为这天气,难得地聚起了二十来客人,将冷清的铺面撑得满起来。这其中有一名拄着长幡的道人,也寻了个贴近里壁的位置坐下。

  道人年纪并不大,决计没超过三十,手上持的长幡上毫无新意地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显然是个算命的。一身道服是少见的素白,显得不那么吉利,想来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茶棚的主人好像认识他,见到他,打了个招呼:“道长又来了?”

  青年道士便也回以友善的笑意,道:“最近都在这一带行走。”

  正说着,忽然霹雳一声,雷电鸣亮,两人不自觉都去看外面。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变得夜般漆黑。茶棚里还未及点起烛来,主人家的内眷手里一个火折子好不容易点起来,却被风吹得难以辨明,她只好差了小孩将蜡烛拿去里面灶间火点着了,再出来点了油灯,方保得室内仍可见物。

  毕竟棚子亦是简易的建筑,风雨极厉时,在里面如同听山呼海啸,直如万江奔腾,洪水暴发,要把这小小藏身之所整个掀去一般。但毕竟落雨爽快,便有人喜欢就着门边细缝,品那雨粒击面的凉意。

  门却忽地一开大,那人猝不及防,脸上就被兜头泼了盆水也似,哇地叫出了声来,踉跄向后退去。门外正进来一个人,昏沉雨雾中只见一团极高的黑影,头肩身都分不清,但细看之下,才发觉是一个人背着一件极大的背囊那背囊里应有匣子一类的长方硬物,高高耸起,比那人的头都要高出不少,两边比那人亦要宽出许多。

  那人见面前有人一脸狼狈,只轻声说了句,“对不住,”便松下背囊,觅席而坐。茶棚里一时却没了声音,便算先前未在意门口的人,此刻也已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个年轻女子,背囊取下,她高挑纤细的身材也便显现出来,只是室内昏暗,样貌却看不太清。

  她也是一身白色,角落里的道士便多看了她几眼。女子被雨淋得不轻,就算有那背囊遮护,也几乎是透湿,衣衫已紧紧贴在了身上。茶主人不敢多看,只将壶交予了自家女人,道:“去,去给她添个茶。”

  女子同桌已有人先凑了上去,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背这沉重的东西赶路?”

  见女子不答,他略感尴尬,待茶家倒了水,又道:“大雨天的,是该喝口热水,小心着了凉这身衣服要不要换一换?”

  他说着衣服,眼睛便不老实地向那女子身上乱看,只看得喉结都滚了好几滚,却听角落里忽有人发笑。他便转头去看,见是个道士,不觉狠瞪他一眼,以示恐吓。

  道士见他看自己,收敛笑意正色道:“这位爷来算个命吧?”

  那人自是根本不理他,便又回转头要与那女子继续搭话。那女子却喝着茶,任他说什么,只如未闻般不动。

  角落里便又传来招徕声,那道士又道:“这位爷,姑娘不理人,留着徒然无趣,还是来算个命如何?”

  这人正没好气,便将桌子一拍,立起身。“你这女人莫不是聋子,休要不识抬举!”

  茶客中也有仗义的,便指那人无赖,要来教训,却被身边人怕事拉回,两个人反自争起来。青年道士正在边上,便劝道:“两位莫争,看那位爷面相,今日恐是霉运当头,原想喊他来消消厄,他却偏是不领情,这会儿我们也便不必着忙了。”

  “他要霉运当头,恐就是要老子揍一顿吧?”那路见不平的茶客见他已经伸手要去摸女子下巴,不由握拳。

  话音刚落,却见那无赖不知怎的,哎哟一声跌到了地上。看不出是撞到了还是怎样,他捂着小腿,竟痛到打起滚来。众人初时还是惊愕,但随即却都只感一阵惧意涌出:他的右小腿上渐渐渗出片血来究竟是热天,裤子单薄,不多时整个小腿上都已红了。众人听他一下子嚎得凄惨,都觉头皮发麻;而看那女子,却仍似浑然无觉一般,淡淡然顾自喝着茶。

  看这架势,明眼人也都知道该是这女子下的手,但何时如何下的手,却委实没人看了清。这一下棚中又是鸦雀无声,灯火摇曳中只觉外面无穷无尽的“哗哗”大雨声愈发清晰响亮,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还是道士先站了起来,走去将那无赖小腿上裤子卷起。“你嚎个什么。”他说道,“不早点止了血,恐霉运更大。”

  他便干脆将他裤腿扯下来裹缠他伤口,末了,那无赖仍然在嚎,却是声息弱了些。

  “若是能动,你还是快走吧。”道士十分好意。

  这人不敢再怠慢他的话,起身用左脚跳着,一跃一跃地去了雨里。

  白衣女子这才看了道士一眼,那冷冷的眼神只如一个警告:谁要你管我的闲事?

  道士却不以为意,转身走回角落去了。

  围观众人的弦却仍紧绷着,整个茶棚间仍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知过了多久,气氛才松弛些,说话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向道士窃窃私语细问方才的事情;茶主人则加紧了收钱,因为很明白雨势一缓,这里大部分人怕是要立刻闪人。

  道士与人说了没几句,便觉边上站了个人。他停了口,抬头见是白衣女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便道:“姑娘,我正替这位公子解卦,旁人听了恐不适宜,还请……”

  但对面那人早已吓得站起,结巴道:“我不算了,不算了,这便走……”

  道士也便无奈,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要不要替我也算算,看看我有没有霉运当头?”

  茶主人在一旁对道士投以同情一瞥,默然转身走了开去。众茶客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都在猛跳,个个竖起耳朵想听听两人要说些什么,更担心那女子何时又要出手,给那道士好看。

  道士闻言却是一笑。“有生意上门,岂有不接之理。姑娘请坐。”

  女子落座,目光只是向身周一扫,邻近几桌刷地都退了开去,一下子在这两个白衣人周围空出大半个圈。道士不禁笑道:“是该如此,算命时本不该有旁人打搅。”

  女子与他目光相视。面前的人长得还算正气,神情不温不火,让人一时真难以心生恶感;道士却也在打量她。她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就算被雨淋得如此,却竟凭一份傲然之气硬生生压住了一身狼狈,叫人不得不感到凛然。

  他便开口道:“姑娘刚才说是要推运,敢问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女子面露轻视之色。“你号称‘铁口直断’,我有没有不顺之事,莫非你算不出来?”

  道士解释道:“姑娘恐误会了。其实运势之事,原是时时不同,凭空无故算算运道,无稽亦无用,所以是想听听姑娘近日是否有些什么要紧事情,我才好看看怎样给姑娘推运最为有利。”

  女子哼了一声。“夸夸其谈之徒,不过是给自己招摇撞骗寻些理由。”

  道士听她说自己招摇撞骗,心里究竟还是略有不悦,“贫道算术的确不精,但若推算不出,最多是不算了,还不至于胡诹骗人。姑娘如果不信,我们尽可各走各路,何必强要来砸场子。”

  女子冷笑。“原来道长也知道各走各路,不该胡乱砸人场子。”

  道士知道她是因了方才的事情寻碴,便道:“他不过看了你几眼,你便将人伤至那般他不是你们习武之人,你可知这伤于他来说……”

  话未说完,他心中忽然一惊,下意识伸手便向侧一抓,一股裂肤剧痛顿时传上来。

  围观的众人听不清两人说话,也未看清女子的任何动作,但是道士这忽然一抓的动作之下,他们却看见了道士将手抬上来,带上来的是女子原本放在暗处的手,而两人的手之间,紧紧绷着几道细至几不可见的丝般细物,在烛火跳跃间,忽明忽暗地反射着光亮。

  道士的手似乎没有抓准袭来的细丝,那丝线在他臂上缠了数道,看起来锋利异常,在女子微微用力之下,已嵌入他肌肤,臂上有血流了下来。

  女子目中露出不屑,“你敢在此挑衅,我只道是深藏不露之高手,看来不过尔尔。”

  道士却苦笑道:“我不过是个算命的,姑娘高抬贵手吧。”

  “好啊。”女子冷笑。“算命的,你若能说出我三件不为人知之事,我便放了你,否则便是你招摇撞骗,废你一手,算不得冤。”

  道士无奈道:“那烦请姑娘将生辰八字见告,不要说三件,三十件都能说得出来。”

  “怎么,没了八字,你就算不出来?”女子蔑然看着他。

  “学艺未精,只能挑有把握的了。”

  女子手上一紧。“你便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看在你还不算罪大恶极,我也便容你走了;若是继续满口说辞……”

  道士手臂吃痛,忍不住打断道:“你是习琴之人,不好好爱惜琴弦,却用来伤人沾血,岂是习琴之道!”

  女子似乎微微一惊,手上一松,随即又一紧。“好,你认出这是琴弦,猜我习琴,这也不难我便算你说对一件事,但还有两件。”

  “不是因为琴弦,是因为你的指甲。”道士道。

  女子向自己指甲看了眼。她的指甲始终修剪在不长不短,这原是习琴所需。她随即目光回视道士:“便算你说得不错这也并非因为你能算命推运,不过是从旁的事情推测而来。”

  “姑娘又有所不知。要算命推运之前,原该对万事细察入微,这亦是必修之学。学到精处,一眼即知人境遇运命过去未来,那方是最高之境,只是我如今所学却差之尚远,不过看出姑娘习琴而已。”

  “倒也未见得。”女子少见地微微一笑。“你至少还推得了方才那个人要霉运当头,只是不知你推得自己今日这运没有?”

  “自己的命运,原是算不得推不得的,至于方才那个人只能说他太没眼力,寻常人见到你背那般东西进来,都该猜得到必非常人。”

  他说着,目光也转去那被留在原座的背囊上,忽然似乎呆了一下,喃喃道:“莫非你是……泠音门的人?”

  他说完,才把目光转回到白衣女子脸上,却见她脸色已经变了,人霍地离座站起,也因此那琴弦拉得更紧。

  道士见她表情,便道:“我不会又猜对了?”

  “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泠音门?”女子面色严肃,语声隐含威胁之意。

  “泠音门……很奇怪么?”道士反问,“我曾听我师父说起过,说他有幸听得泠音门一位大师演奏五十弦琴‘七方’,那琴音实是世上最不可思议之音。刚才说到你习琴,我便想你应会随身携了乐器,但看那背囊巨大,我便思及那名叫七方的琴,所以便有此猜想。”

  “你师父又是什么人?何时在何地,听我门中何人弹奏过?”女子仍旧惕然。

  “算命小道的师父……自然也是算命的。”道士回答,“至于何时何地……他没仔细说,总之应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弹奏之人该是女子,与他年纪差不多,算来应是姑娘的师父师祖吧。师父年轻时便云游四海,也许恰好遇见令师尊也未可知。”

  他一只手在这女子弦下,回答起来不可谓不详尽,以至于这女子也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只好哼了一声又坐下了,道:“好,还差一件事。”

  道士面露难色。“真的不能通融下?姑娘这根琴弦掐了我这么久,难道还没解恨?”

  “你这是求饶?”女子的神色重又转为冷蔑。“我早说你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我便也饶过你,但你既要逞口舌之快,恐就要受此皮肉之苦。”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好,那恕我直言请教,姑娘今年,是不是刚失了至亲?”

  白衣女子双目圆睁,瞪着他看了半晌,方定定地道:“你这次又是怎知?”

  “你穿了一身白衣,难道不是在戴孝?”

  “哼,若穿了白衣就是戴孝,你岂非也是?”

  “我的确在戴孝。”

  女子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外面雨声已弱,已经有人立起要走;就连爱打抱不平的客人,在同伴一催再催之下,也还是离去了。只有极少数人留着,想看看这二人对峙究竟要如何收场。在旁人看来,那两手数弦始终悬在空中,但道士臂上的血一点点从袖间渗出来,显然该是处了下风。只有目光是平行的,他不像有退缩的样子。

  但他自己觉得出来,弦上有些松了,正如外面这渐亮起来的天。疾风骤雨已然过去,女子的敌意显然也有些动摇。

  “我若真说对了,姑娘的这根琴弦,可以收走了么?”

  女子长身站起,手上没看出明显的动作,但弦已倏然消失。“今天便先放过你。”她提高些声音,随即又放低:“但你说的,也并不全对。”

  “哪一句不对?”道士问。

  “那琴不是五十弦。”

  “哦?”道士有些意外,向那背囊看了一眼。“那是……?”

  “琴匣是那个琴匣,但里面装的,不过二十五弦。”

  道士略有疑惑。“为何会若是如此七方琴又该装在什么匣子里?”

  “早就没有七方琴了。”女子道。“琴身二十几年前就已破半,分为两边二十五弦,我自小所习,最大也不过二十五弦;五十弦琴,哼,说来我还不如尊师,连那琴音都没听过,遑论弹奏。”

  道士微微皱眉。他想问为什么要将琴身破半,又想问破半又如何成琴,更想问另外一半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这是旁人门中之事,她若不说,再是好奇,也只能不问。

  他便点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女子却又偏身下来,低声却不无胁迫之意,道:“你最好记住,泠音门三个字,在谁面前都不要提起。若然我知道你向任何人透露了我的身份……”

  她没再说下去,留下一个不无阴狠的表情直起身,回身去背起那装着琴匣的背囊。直到她走到了茶棚门口,道士跟前的桌面才忽然擦的一声,断落下一半来。

  琴弦之利,简直已是寻常刀剑所不能及,那断裂之处整整齐齐,就像豆腐一般光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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