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铮夫妇和所有今日要出席喜延的客人一样,在这个早晨整装待发。159txt.com夏琛暂时还需坐在推椅上,原本陈容容想他不如在家休息,但他很是坚持要陪父母一道去,这会儿便也在更衣了。倒是也不须去得那么早,一家人悠悠闲闲地用过了早饭,查点了贺礼,备好了车马,还闲扯了会儿天。陆兴在此时跑了进来,凑到夏铮耳边,说了几句话。
沉凤鸣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别院。他本就身在南城,比夏家庄更早半个时辰得到了消息,当下便动身来找三十。可惜此时的别院已经没有人那个化身为东水盟主的“食月”头领,现在已经带着廿五去了孙府。
很快就有人看见,孙府和卫府都派出了大量人手,往南面嘉会门的方向出城而去。少不多时,大约是因东水盟主的命令,各家各派都出了些人手,也在嘉会门一带来回搜索盘问。沉凤鸣逗留片刻,不见三十出来,便亦去了嘉会门附近打探,刚靠近城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形正纵马奔向城外。
“卫姑娘!”他喊了一声。马上的人一个收缰回过头来卫栀目色空洞,显然没法从那样的巨变里回过神,薄施粉黛的面容上清楚留着几道顾不得收拾的残泪。
“凤鸣公子!”卫栀调转马头向他奔来,双目通红,“四妹她……”
“我听说了。你这是也要出城?”
卫栀点点头:“好几个人亲眼见得匪人带着四妹,往嘉会门出去了。大哥二哥全都去追了,我我在家也坐不住。”稍稍一顿,“凤鸣公子也去吗?”
沉凤鸣微一犹豫,点了点头。“我听说早上是你二哥跟着还有不少随行护卫都没拦得下那人?”
卫栀在同行出城路上与他说了当时情形这却也是听从当场回来的人说的了。那掳人者虽仅一人,但事先埋伏,突以暗器惊马,孙觉卫枫的马受惊之下人立而起,队伍便先乱了。卫枫虽然凭着身法没摔落在地,可掳人者之手段更是惊人,等卫枫真稳住身形能始反击,那人已然到了轿子面前,不知是什么样的重兵刃,一击就将轿厢毁破,二击已将卫楹制住,周围纵有两家不少护卫,却哪有一个能及回得过神的。卫枫该是其中身手最佳之人了,若非失了先机本亦不至于让人轻易得手,但当时却已大大地落于被动,他有件铁尺短兵,本可脱手伤人,可顾忌卫楹,也不敢便用,只能用极身法欺近身去阻拦那最近时真已几乎碰上了,可惜两人一个换气那掳人者立时再窜出身去,卫枫却一跃用尽落下身来,自此相去益远。他自是不肯就此放弃自家四妹,立时便运起轻功,独自追下去了。好巧不巧,天已放亮,城门正自大开,那掳人者将一件斗篷罩住卫楹,脚下根本不停,城门守军谁也未知发生何事,依他们后来的说法,那个人影过去也便是一霎眼的功夫近日临安城武林人士出入不少,上头打过招呼,所以也见怪不怪,及至卫枫追过,才有人觉出不妥,却也晚了。至于接亲队伍里头其他人,因为马匹许久才肯听使唤,更再无能追及两人者,只能各自奔回报信。卫矗彼时刚刚带着卫槙卫栀兄妹两个出门,待早赴孙府做些准备,闻听报讯,立时尽遣无双卫之好手,由长子卫槙号令,一路往嘉会门外搜找追寻。他自己则前往孙家,留卫栀在家等待消息。两家一碰头,都觉卫楹一个小姑娘从未在江湖上树敌,这掳人者对她下手,或是为图两家之财,或是因与两家有怨,总会送来消息,给个所需所求的议目条件。但到了眼下却还未接得任何威胁或是说法,询问了朝中各部临安府衙熟人,也说堂堂都城近几年都并无听闻有过这等厉害的匪霸作桉,请了盟主曲重生一道合议,也仍未猜出此人身份与目的,至于匪徒样貌当时天色只是微亮,他又蒙了面,并无人看清。
沉凤鸣听这几句回述,脑中就已清楚现出一人。事实上他在听闻消息之初就隐约有了猜想,所以才先去找了三十当街行凶如入无人之境,事了身匿不留半点爪泥,这不就是当日十五在建康闹市所为?固然临安城此刻武者云集,未必不是另有高手,可掳人属“黑道”行径,东水盟号称江南所谓“正道”武林之盟,这些受邀前来临安的世家门徒,即便身具上乘武功,若非娴于此道,下手绝对邪不到这个份上;接亲队伍行走之路径,若非事先得知,也必不能提早埋伏,而此事除了孙卫二家和少数近朋,三十亦是多得孙府尊请的座上宾,必有机会套出话来。上回十五是越过三十擅自行动,这回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三十于此当然应该知情,如此一想竟是十分顺理成章,只是倘真如此,沉凤鸣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食月”谋划此举,有何用意?
他一时却也并不那么担心在鲁家庄时,三十对卫楹很有几分对故去女儿之感念,理应不想伤害她;昨日更有意明说并无打算要夏铮父子的性命,这般掳人无论是因为什么,总须不是针对夏家。有这两条,沉凤鸣觉得倒是不必急于逼出个解释大概自己潜心里亦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希望卫楹就此嫁予孙觉,所以甚至认为这般被掳或许是种冥冥中的转机。
只是,灵澈庄里的人,并不这么想。
“灵澈庄”即是首富孙家主府院的别称。别看这一家财大气粗,但府第庄院的名字还是起得尽可能远离铜臭。此时灵澈庄里最坐立不安的人当属孙觉。他自回府便不断来回踱步,面孔一时青一时红,对于卫楹被掳去这一个多时辰里可能遭遇之事里里外外想了个遍,那时辰每过一刻,他心便沉下一分。
孙复冷着面,坐在椅上一言不发。该派的人都派了出去,倘若再不能尽快找回卫楹来,今日这事情只怕要黄。莫说孙觉在这来来回回念叨惹人心烦,就是他自己也免不得大感烦躁孙家为这门亲事遍邀官商权贵世家盟友,即便以他这一把年纪,如此大张旗鼓亦属前所未有,要真出了这等幺蛾子,至少这三五年在临安城里是没法抬头见人了。
千想万想,想不到竟有人敢在临安城的地头上在他孙复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等挑衅之举孙家果然并不长于武家手段,派出的如许多护卫在高手面前不值一提,可可按理卫家不至于这般不堪一击啊?与他们联姻不就是为此虽然拿下东水盟副盟主之位指日可待,可其毕竟根基在建康,在这临安城里总还是得有个靠得住的江湖臂膀现在倒好,买卖未成,倒要成笑料了。
他不免看了看同在一室的卫矗和曲重生。卫矗此时亦是一言不发对于此事可能的由起这悍匪可能的身份,他与孙复适才就已经尽数猜测过了,虽有几个或夙日有怨的怀疑对象,但放入今日情境之中一比便觉得并不甚可能。再要细究什么,卫矗却显然失了冷静,曲重生来了之后,他便不再多说,只在一旁强压情绪。
比起孙复,卫矗心中所想当然不同。孙家急的若是丢掉的金钱与面子,他便愈发忧心如焚于丢失的是他活生生的女儿,甚至一径追去的次子卫枫也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多少令他想起在建康时夏家庄那个小子遇刺之后,一味追击却丢了性命的门客万夕阳。若不是拘泥于女家送亲者须尚未婚配这等不知从何而来的狗屁礼数,他本来应该派手底更稳的卫槙,甚至是自己亲送女儿去孙家究竟还是托大了,谁又可想到,会有人打了这等主意?每日煎熬于将小女儿送入孙家这条路是否选错了,可眼下的处境,却可能比选错更可怕。
他实忍不住,起身便要告辞。三十先已瞥见,“卫大侠,”他开口,“何妨再等等?”
“等?”卫矗冷冷道,“被掳去的是我女儿,卫某人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孙老爷子和曲盟主能等得下去,卫某却等不得了!”
“小楹被人劫走,不是只有你着急,我也心急。”孙复痛心道,“但匪徒已出了城去,搜找下落只能靠人多,你我能派出去的人手都去了,曲盟主也调请了东水盟各家尽可能出人帮忙,临安府衙下头的县衙都招呼了,一个衙役都没闲着卫大侠与其这会儿单枪匹马出去碰运气,还不如留在此间,等待消息,以应有变。但叫天黑之前小楹能找得回来,我们孙家总不会反悔便是!”
卫矗冷哼了一声:“孙老爷子说出这话,看来已经想反悔了。”
孙复胡子动了一动,没说话。
卫矗向一旁孙觉瞥了一眼,“令孙当时就在轿旁,既无气力挡住恶徒,更未设法追踪援救,口口声声对楹儿如何钟情爱惜,如今却丝毫不思解救之法,只会躲在此间胡猜乱疑,这等夫家,你不反悔,我也要悔!”言罢,拂袖离去。
“你……”孙复面上变色,显然气急,可卫矗已经出了门外,他只能转身向曲重生道:“曲盟主,这事你可要为我们孙家作主在这江南地头上,当着盟主您的面出这等事,这不是打东水盟的脸吗?您看,这事会是何人所为?”
三十面上的伶人面具不咸不澹地笑着:“孙老爷子在临安根基深厚,卫大侠论江湖地位也是一方领袖,曲某人比起您二位差得远了,这人挑衅的当然不是我不过我相信,没有人敢随意伤害卫四小姐,以二位之人脉实力,找到这人救出卫四小姐不过是时间问题。卫大侠是爱女心切,一时口快,等找到了姑娘,他的气自然便消了,曲某相信,这口喜酒,大家伙儿还是能喝得上的。”
“这不就是‘时间问题’嘛!”孙复愁眉莫展,“要是能尽快找到,也就罢了;可要是时辰久了,这等恶徒,谁能晓得发生过什么事,就算没有,这……这免不了给街邻看客说闲话呀!”
三十双目从面具后细细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两道没有温度的闪电。一旁孙觉嗫嚅着道:“爷爷,我……我对卫楹是真心的,怪我武功无成,救不下她,可只要她人平安无事,我……”
“说什么湖涂话!”孙复低声怒斥。他随即摆手:“先不说那些。等消息吧我就不信了,南门外没几条路,这么多人找,管他是谁,还能带人飞了!”
“是,是,”孙觉涨红着脸,咬牙切齿,“等捉到了,我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满身霞帔的卫楹,此时稍稍恢复了几分知觉。甫一睁开眼,早春的寒意先将她激了个激灵。
身旁竟然是条溪匪人当然不可能照顾她的长短冷热,过长的裙幅多半一路拖在溪水里,此刻人同湿衣盘在一起,自然湿冷异常。卫楹下意识将自己蜷住,而后才省悟过来此间如此昏暗,她好像是被抛在一处山洞里了。
她试着起身万幸,可以动,只是头竟昏沉,令得她往下跌了一跌,试了第二次才坐起。
是了,这重得连脖颈都酸的凤冠也在。
她顺手扯下凤冠扔到一旁,立时轻快不少。胸中莫名一酸,不知为何这般狼狈的自己,在如此不明安危的黑暗里,竟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轻松。也许也许她也早知有些事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负担得起的?强迫自己为了某些遥远的憧憬去面对真心里并不想面对的人和事,终究无法快乐,而现在有人为自己找了理由哪怕她根本不知道是谁,哪怕可能出于某种自己还并不知晓的恶意至少在当下,她觉得解脱。
她翻身凑到溪水旁,掬水洗了洗自己的脸。浓重的妆面在昏暗里一时定须洗不净,但她精神还是为之一爽。她定定地看着水里那个并不能看清的自己,试着发笑,可水里终是只有一个模湖的轮廓。
下一瞬,她忽惊叫一声,勐然后跌。就在这个轮廓的旁边,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