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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命若琴弦(十七)

行行 小羊毛 4526 2024-02-28 11:53

  君黎有些意外朱雀为怕自己或秋葵脱逃不返,从来便将二人中至少一人拿在手中为质,何以此番竟肯让两人一起离开?更何况,他该是亟盼着自己回去京城好给太子一个响亮耳光,而若去什么洞庭湖畔的三支大会,一来一回少说要更费去个把月,他竟也不在意么?

  但这样的疑惑终也难以问出口来,既然朱雀这般吩咐,他自也只能点头称是。朱雀似已猜得他的疑惑,面上一冷笑,“若你想打逃跑的主意呵,也无不可。我手头固然是没什么能要挟得了你了,但这一个叫宋客的既然是你朋友,我只能带他回京待到你带秋葵回来,我再放出来便了。”

  君黎面色微变,“师父言重,我我怎敢再有脱逃之心。宋公子也算黑竹会的人,师父还请还请不要为难他……”

  朱雀听他此言,面上冷嘲收去,倦容微现。“罢了。”

  君黎一愣,有几分无所适从。

  朱雀看他。“你自昨日起便挂心沈凤鸣,他如今落在幻生界手里,你若不去救他,就这般跟我回京,心中定有怨气,可对?”

  “我……”君黎否认不得。

  朱雀哼了一声,“沈凤鸣生死我不放在心上,不过你若定要救,我也拦不得你,趁此三支之会的机会,你若救了活的出来,到时候也给我带回来,我自有账与他清算。”

  君黎方知他实为让步,躬身道:“多谢师父。”

  “至于宋客他虽然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无事。先前的事情,你让秋葵慢慢说予你听总之,秋葵如今是定不肯让这小子再有什么岔错,我也只好带着回京城去既然人是黑竹会的,回京有何不妥?”

  君黎哪里还敢再说有什么不妥,只得道:“师父说得对。”

  “我恐怕即刻便要启程。那三支之会在七月初一,时日无多,你们也消尽快动身。给我留心关非故的动向我总觉此人别有目的,若他有何野心,恐怕江湖自此多事。不过这就不必对秋葵和娄千杉说起。”

  君黎点头,“我晓得了。”

  朱雀略一闭目,似在思索可有任何遗漏之事,末了,才复凝目视他:“备纸笔。”

  他未曾携了“明镜诀”在身,却也不愿君黎再多荒废一月。君黎见他要纸笔竟是欲书写第六诀“无寂”,想此事匆忙间或许费时费神,待要稍作推却,话未出口,朱雀已然先道:“第五诀‘潮涌’一意,原该与第六诀‘无寂’相合相辅,可你只得其一。若非你生性内敛,又兼修道多年,这三月之隔,恐怕已受害颇深。今日事紧,我亦只及书此一诀,此诀来龙去脉,内中心得,我原也说予你听过,你只拿去自读自解,消解‘潮涌’一意之力。待你回来,我自有考校。”

  君黎听他如此说了,也只能依言受下。

  距离上一次读他明镜诀心法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他将朱雀所书这一诀捏在手中,隐隐约约却想起梅州时陈容容给自己的那本心法小册子。如今就好像那一切不过是个过场的幻梦,而他又回到原来的轨迹,回到这明镜十诀的路途上。

  可这便是我真正该行的轨迹么?

  这便是我注定的命运?此际的秋葵亦思索着同样的疑问。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栈的小小院落之中,并不是落寞,只是心里好似空了一块般,找不到落点。这茂密的丰硕的盛夏不是自己的,都是别人的。她寄托的所有的一切那明明早知会有这样一天的一切都已没有了。

  那壁厢宋客所在的房间里似有争吵。她敛一敛心神,仿佛是想起了总算还有些别的事情可以分散自己此刻的注意。她起身走去。若换了自己是宋客,怕也是忍不得在失去至亲的时刻,还要被限制了自由的。可自然不能在此刻放他离去,否则他去青龙谷大闹,谁又知道拓跋孤会否一怒之下,将这好不容易捡回命来的宋家二公子也一掌送走。

  君黎也是差不多在此刻走出朱雀的屋门的。他一眼望见正向另一边走去的秋葵,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默默然跟随而去。要护送她和娄千杉去洞庭湖畔之会,这事情,终须一并告知她们;她们纵然意外,大约也不会反对,可是要宋客自此随朱雀回京他怕轻易不肯就范吧?

  争执之声并未因秋葵到来而停止,但君黎方一踏入门口,屋里便静了一静。宋客似是十分意外在此见到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你在这里?”

  他随后看看秋葵与娄千杉,表情转为几分难以置信,兼有几分冷冷的鄙夷:“你也是朱雀的人?”

  君黎自然知道他心中之疑。自在南面道上相遇,宋客一直当他是青龙教的同党也便该是朱雀的敌人。如今事情连番变化,宋客固然已遭遇了足够的友敌忽变,却也难料这时候出现一个君黎竟也是以一个意想不到的立场从自己的敌对一方,站到了另一个敌对一方。

  他已经冷笑,“真想不到,原来当日大义凛然自称是青龙教友人的君黎道长,其实也不过是谎话连篇!”

  “宋二公子!”娄千杉用力瞪了他一眼。到目下为止,君黎和秋葵尚且未知宋客对朱雀的敌意。倘若被他自己一怒之下说漏了出来,往后只怕便愈发麻烦。

  宋客面色稍宁,也知自己实不该冲动相对。可念及三弟新丧,心中那般剧痛又怎容得他露出嬉笑快活之态来,勉强哼了一声,只听君黎先向娄秋二人道:“师父让我来通知你们,他很快便要启程回临安,但我却要与你们同去三支之会,不与他同行了。”

  两人闻言略显诧异。“我们去三支之会?”秋葵道,“他一人回去?”

  君黎点点头。“他还在房里,你们先去与他道个别吧,我与宋公子有些话私下谈谈。”

  秋葵表情略定,点点头,便即退去。娄千杉自也不好多说,看了宋客一眼,也自离去。

  待到君黎回过头来,宋客面上表情已显平静,只冷冷道:“朱雀是你师父?”

  “……没错。此事……也不是我有意相瞒,原本也没有提起的机会。”

  “没有机会?我那时问你与青龙教或黑竹会是何关系,你不说自己是朱雀派来的人,却说自己是青龙教的朋友,这何止是有意相瞒,根本就是欺骗!”

  “欺骗么?”君黎摇头,“我虽是朱雀的徒弟,但我与黑竹会却没有关系,反是青龙教有我的朋友。原也不是朱雀派我来此,他虽是我师父,却也未必左右得了我的立场。”

  “哼,信口开河。那我问你,刺刺可知道你这身份?你可曾对她隐瞒了?”

  “她自是知道,你以为呢?”轮到君黎冷笑,“倒是有些人趁她不备对她出手,这一笔账还未算过。”

  宋客顿时语塞。他原想君黎得与刺刺同行,定然是隐瞒了自己这般身份,那时便可多有说辞又怎料得他的回答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而回过头来,自己这个隐瞒了更多身份和目的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

  “……那你单独留下,要与我谈些什么?”他只得道,“要算账便划下道来,否则既非同道,往后各走各路,我自有事要忙!”

  “我正是想告诉你,你今日想抽身而退也难。你不当我们是同道,但你毕竟是黑竹会的人,我师父他却当你是同道,不肯弃下你的。你如今伤势仍有隐患,他准备带你回临安,以期更好疗治。时间紧迫,恐怕不多时你们便须动身了。”

  “去临安?荒唐!”宋客声音一高,只觉喉中一痛,果然似有余毒未净之感。“他凭什么决定我的……”

  他初始说这话时,的确觉得荒唐无已。三弟的尸身还未见到,死因还未查明,仇人还未清确但说到那一句“决定我的去向”,他忽地心中一颤。我的去向么?我的去向,原不就是为了对付朱雀?我只愁无计寻到良机而辗转寻求他途,而今他要独自带我回京,此不就是最好的机会?碍事之人他女儿这道士,还有那娄千杉,一个都不在左近,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要?

  他只觉一阵恍然令自己一颗心像是浮到了半空,忐忑难安与兴奋异常将整个身体的血液都似翻腾起来,不得不强抑了才能保持镇静。君黎已道:“荒唐不荒唐,你都最好不要想反抗,我师父他有什么样决定,恐怕都不是你能反抗得了。”

  他准备着宋客定有所不满,却见他苍白面上一时露出血色,双目都变得微红,反而不发一言,微感奇怪,缓了一缓又道:“其实你无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到伤好了总不会错。我师父固然并不好说话,却也不会没来由对你怀了恶意,我跟你相识一场,总也不是要害你。”

  宋客方低低开口道:“我知道。”

  这样的反应大出乎了君黎意料之外,他怔了一下,也只能点一点头。“你保重便好。待我回来我们一个月后临安城见。”

  宋客没再言语。系于他心中的,也只有濒死睡梦之中三弟阿矞那模糊不清的浅笑,那好几声恍似越过了生与亡的轻唤,还有那时,那萦绕不去的一段铿锵琴声。他不想弃下他而去,那是唯一在他心内如鼠般深挖不绝要阻止他这般随朱雀而走的心念,可是否自己不经意间已经将朱雀也视作那最终害死了自己三弟的仇敌要杀死他,才是一了百了?

  他知道,这并非真相。可他偏如中毒般逼迫着自己不要回头去寻真相,只因那真相或许是或许是一个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答案。

  “阿矞是因我而死的!”

  君黎也已离去,他独坐于榻。一阵血色,一阵空白,这样交替地冲撞着他的头脑。在离开淮阳的时候,他曾怀着满腔的热烈那是种证明些什么的热烈,是他埋藏了太久的热烈。似乎,这还是第一次,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地交待自己一件什么事,哪怕这件事之后还跟着更郑重的八个字:“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他未曾发现那样的郑重,大概正是源于自己那么不安定的性格;他自然也未曾将那八个如此重要的字放在真正重要的位置。他有自己的行事方法自他小时,宋家上下就都知道,宋客才是三兄弟里最最聪明的孩子。那个对什么都过目不忘的宋客,那个总是出人意表却又成竹在胸的宋客,那个就连父亲都曾感慨过为何不生而为长子的宋客他在宋家黑竹会以至于这个江湖之上,得到的东西都太少太少了。

  埋藏在这张俊俏面容下的不安定,大概正是源于一直被埋藏着的不甘可那颗心究竟还是良善未染,他知道有许多事情不能去做,而唯有而唯有坏人可杀,那破坏了良善秩序的恶人可杀!

  只可惜他未曾被教会一切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便是懂得世情炎凉如娄千杉,也未曾能心如止水地面对昨日那场一触即发却又眨眼间消退的危局所夺走的代价。朱雀或拓跋孤或关非故,那些挥挥手可对千万人生杀予夺的武林霸主,果然挥挥手就将一场腥风血雨免去了这一切在许久以后是否要传为一桩美谈?那是何等的气度呢?何等的潇洒呢?可宋矞他不值啊!为什么要是他?连名字或许都难以在任何记载中留下的这个少年,他死得不值啊!

  这一刻的宋客,还无法明白这一切,也不愿明白这一切。他所知道的,只有今时今日自己坐在此间,忽然发现放在膝上的双手都已被泪打湿。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曾像今日这般哭过哭得难以抑止。他也不知自己真正在哭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仅仅是仅仅是无法原谅自己今日这样的决定吧。他知道,刺杀朱雀,这必是一条有去无回之道可是不是唯此选择,才足以掩饰自己的怯懦与无能?除开这一条早就该随着那一段乐音而止的性命,他还有什么能偿还阿矞又还有什么能让忽略了自己如此之久的父亲记住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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