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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六 青衫无眠

行行 小羊毛 4794 2024-08-11 03:46

  雨在此时几乎完全停了,电闪也不再频繁,好像它们就是为了瞿安那几剑而来,而现在那剑垂向地面,在完全的黑暗中,仿佛失去了方才的气势。

  “就连单刺刺那等小姑娘,几日不见都学了新的,我就不能有点长进?”宋然听起来似乎在笑,可手却没停,右臂倏然柔绕,手心软弱无骨般摸向瞿安右颈。

  两个时辰之前,他便是这样摸了单一衡一把。

  瞿安眼睁睁看着宋然的招式变得诡谲至极,可比诡谲的招式更为可怕的,自然是潜藏于其后更为诡谲的心法。“分水”这是去年宋然提起过他正在新习的一门内功心法或至少,是其中某一诀的名字。他从不具问宋然所学何物,因为这个人似乎随时都在修学新的武功,每见都有所进,从此而论,他甚至很值人佩服先不论他野心或是聪颖各有几何,至少这份意志便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只除了有一次他感觉宋然似乎有些不对,问了才知,他前夜修习新法不慎,受了反噬,幸好原本内功根底就佳,将之稳住了。他便是在那天听得了“分水”这个名字,顺便,从宋然微微透青的面色上和周身散发的阴冷里,感觉到了这股并不寻常的气息。

  以他曾经在江湖的阅历,却也从未听过“分水”这么一个名字,但以他所觉,这想必不是什么正统武学否则也不会久躺在无人问津的尘灰书架上,只被宋然这样的人发现。出于共利者之间一点称不上情谊的情谊,他曾劝宋然不必深研这些旁门左道就算捺不住这好奇尝试之心,“浅尝辄止”也足够了。宋然那日是诚诚恳恳地答应了,不过以他多变之性,何时改变了主意也都未可知。现在看来他何止是继续练了,甚至好像是练有所成了。

  这似曾相识的阴冷感侵近而来时,瞿安如旧适时抬起他的阔剑他嗅到此中之危险,远甚适才那“硬鞭”之击。“分水”的气息越发汹猛地从宋然掌缘指间跳跃出来,不再只是蛛丝,却像无数嘶叫的毒蛇,涌向他的正面,如要将他淹没。

  瞿安在望着自己举起的左手和左手中的这把剑。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在十一岁的他面前展示了一路他前所未见的武学招法,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武学一事也能心有灵犀,第一次震惊于,自己原来亦在此道上拥有无限可能。他试着在俞瑞面前复现了那日所见虽然他深知自己复现得并不准确,但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毫无隔阂的“招式”,或曰“力量”。他以那时候的少年之心给这路招法起了个志得意满的名字,叫作“举世无双”。即使后来,他所学渐多,很快明白“举世无双”不过是见识短浅岁月里的惊鸿一瞥,在这高手林立的江湖或许只能算“泯然众人”,但于他而言,那心境支撑之意义远高于其后所有的追星赶月。如今他已不知有多久没与人动手了,有时觉得自己几乎都已忘了如何出招,年轻时跟随过自己的兵刃也大多不在了却偏只有最初最古朴的这把阔剑没舍得扔,只有最早最笨拙的“举世无双”没舍得忘。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其中寄托些什么,毕竟那时候的“志得意满”,早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早晨,就已湮灭了。

  只不知为何,今夜,他在黑暗中感知到那毒蛇般的气息席卷而来时,忽然却想起了曾为“举世无双”赋过的四句诗。作诗可不是他的长项,他这辈子也就作过这一首他记得那也是一个雷雨的夜,他在孤独而荒芜的夜色里摸到这把大多数时候都沉寂着的旧剑,便将他拔出了锈迹斑斑的铁鞘,指向了那如血脉般支离于天际的紫电,将所有的心潮澎湃都畅快宣泄出来。他记得那一夜他像十一岁初次逢着那个人时般心念欢腾,他所有的天赋连同其中最弱的“作诗”这一项都好像在那场大雨中抵了巅峰。

  宋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是觉得,在这极暗的深夜里,瞿安的双目不知为何突然亮得让人心惊。他看见瞿安口唇动着,虽不知他在念着什么却也不自觉有些忌惮,越发以全力催动“分水”合围。他仍有把握这许多缕毒蛇般的暗意只消有一缕侵入了对手,他的目的便已达到瞿安或不会当场便为此不支,但这内劲甚是阴毒,必悄然于他体内侵蚀消耗,待于他要腑扎了根,便再难救了。

  瞿安手中黯淡无光的阔剑似乎始终没有动被他以左手一直这般半举在两人之间凝视着至少看起来如此。可“分水”从四面向他纷往沓去的一刹,宋然突然听到一串轻盈的似有若无的破碎声,似水泡破裂般稍瞬即逝。迎面吹来的风好像是锈了,不然他怎突然嗅到空气中一股铁锈的气味手中忽然一轻,他陡地意识到,“分水”击中了剑身每一缕怨毒的阴意竟都莫名击中了剑面,为之阻挡于外分不清到底是分水寻到了剑,还是剑拦住了分水。他心神微分,一时甚至觉得瞿安口中喃喃的似是某种咒语,连那沉重的兵刃在这咒语之下,都似一撑纸伞般轻盈舒展,竟挡得住“分水”的四方雨落。

  他在片刻的迟疑中无法看清阔剑究竟在何处,只觉那风中的锈味愈发扑面。忽一道小小的闪电快速亮灭,他才看见在瞿安的周围,确切说,是他手中分明仍一动不动的阔剑周围,萦着一片暗褐之色,而一束一束向自己迎面扑来的,正是锈蚀的暗影。

  他来不及避让,百忙之中用出了本家武学执录宋家仅传长子的心法“照无眠”。

  瞿安觉出剑柄上传来一阵微微的麻震。“举世无双”斩落了每一缕“分水”,却在触到宋然之前,像落入水中的雨滴,只在他身周的空气里打出几个投石般的圆晕,便汇入了空无;在“照无眠”那不可见的光晕之中,那来自过往的锈蚀般的色彩,更像纷飞向日光的水汽,只扭曲了光影的一个片刻,便消弭无形。

  他感到心跳和气息已经加快他并不擅长久战,以全数心力凝起的“举世无双”正将他体力急速耗去,可是宋然他看上去才刚刚开始认真。宋然从来不是那种能给人极强压迫感的对手可他与人的恐惧却和那些强大的对手并无二致,因为,好像没有什么办法能打败他,好像他永远有更多的后招应对,好像他总比对手更强一些。瞿安确实没有见过宋然狼狈失败的样子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能让瞿安感到害怕,连朱雀也不曾给过他这种感觉,但假若真的有那么宋然或许可算最接近于此的一个。

  他厌恶宋然的理由又多了一个。他厌恶这种如被这个人种在了身体里从心底生长出来的凉意,他的直觉让他无法摆脱这种逼近的绝望。他一直知道宋然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却不知道有这么难。

  他听见宋然又在冷笑:“你呢?你不换点新的?”这句话,瞿安倒是也想问自己。在对手层出不穷的新招和后招面前,自己一直用的只有这把最初的重剑。在他十数年的杀手生涯里,在又十数年的追仇生涯里,在更久长的机造生涯里,他理应有不输于宋然的层出不穷来面对此时的景况,他想自己只是确实离开这样的战场太久了。

  宋然当然并不真的希望他“换点新的”。话语出口的同时,他的手掌又已抬起这次是双掌。“分水”的阴冷在掌间迅速聚集随后再度散开,各个识途般奔向瞿安,在雨停后的夏夜凝为无数冰寒的风声,咝咝冲向这具已失去了威势的身体。瞿安终于无可奈何地退了一步退向身后的林间。他手中之剑在多一步的缓冲之中得以再度掀起风息,将浓褐的杀意淹没过蛛蛇般毒袭。只是一息又怎么够宋然逼前一步,第二第三击潜伏而至大概是意识到散若游蛇似乎也奈何瞿安不得,那第二击不再分散沓来,他将阴沉之力尽数集于左掌,竟是向瞿安正面递出一记猛击。瞿安阔剑倒转横出,仍是“断山”,斩字一诀破空,宋然手势微收,略变了方向,掌力仍吐,“蹚”的一声击在他横斜的剑上。无形之内劲要穿透这么厚重一把剑果然还是难了些,巨大劲力被剑身直扫而下,哗啦啦返倾向地面,激得满地阴风乍起,潮雾弥漫。宋然却丝毫不停第三击是右掌,几乎未等前一击落地,右掌亦挟同样威势破空而至。瞿安脚步稍动倒也不是他不能再以剑对敌,只是他已觉到即使以剑挡落,宋然此时正自借势强攻而上,其后更有四击五击倒莫若变换了身法借身侧这棵大树稍阻他一阻,手中剑势便能在自己转出树干遮挡时再度运足了“雷鸣”的起势以为反击。

  心中主意已定,他步法极快,闪身已至树后。宋然这一击自然便落了空,而那紧随其后的第四击竟并未因此停歇又一次“呋”的一声异响,这一掌不知是来不及收回还是落点欠佳,却竟是结实击中了瞿安藏身的树干。“分水”力过于阴柔,树后的瞿安并未感觉到多大震动,甚至树叶颤动的簌簌声都没有。他的“雷鸣”却已准备好了,再度闪身待要返转回击,一种突如其来的错愕感却在此时猛地击中了他。

  正是“错愕感”。这世上除了他瞿安,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种错愕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从交手的正当中感觉到,敌手的情绪和杀机,一时间全变了。

  宋然的杀机已变了。在他那一掌击中树干之前,瞿安能感觉到他激越之中带了紧张甚至兴奋的杀意;可现在,兴奋更甚,但紧张却竟消失了甚至变得有些轻松甚至是得意。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在一掌落空又一掌击到了树上后反生出得意来?瞿安在意识到这样的反常时已然晚了一步。他以最快的警觉收回“雷鸣”,稍许查探了一下自己的内息巨大的阴冷便在他查探的同时从后心刹那透至前胸,他握剑的手微微摇晃,凉意一直渗至头顶,压抑不住的甜腥从喉中泛出来,一直泛到口腔,无法咽下。他中了“分水”那记击中树干的“分水”确切来说,是穿透过了那沉硬的树干,全数击中了他。

  冷至骨髓的疼痛令他心头空白了一刹一个像他这样永远制敌机先的人,却也终于无法完全预料敌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多,才反被宋然利用入了一个旁人或许不会轻易走入的圈套;他更没想到宋然竟还懂得这般“隔山打牛”一类的功夫;但沉溺于这样的反思已没有什么用。他在一瞬的茫然之后立时作了最明智的决定他垂下阔剑,头也不回,冲入了密树笼罩的林间。

  宋然知道自己不该得意得那么早可心底不由自主的反应,如何控制得住?身中“分水”本来无声无息,瞿安本来应该在无知无觉中继续递出那一剑,继续与自己缠斗,可现在只因自己那一丝得意,他却已然觉察然后竟便逃了!宋然下意识便向林中追去受伤的瞿安再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今日一鼓作气,必定能将他毙于此地。可他追入差不多十步,忽然硬生生止住了,额头沁出密密一层冷汗来。你怎么敢的?他不无惊惧地对自己说。那是瞿安,你怎竟敢随意走进他居住的树林?这林间甚至还有他正研制火器的所在,他怎么可能不在这地方铺满机关设下最可怖之天罗地网?你确实再追几步就能要他的命了可这几步一走,你自己的命,只怕也不是自己的了!

  适才的得意在此时不免变为全数的切齿遗恨我应该早些想到,方才就应引他远离这树林,免他逃入其中的可能。他心道。但话说回来,假如没有那棵树,我确实也没办法在他这样全知全觉的对手面前,找到机会用出“透青衫”。

  那一式“隔山打牛”也似的手法自有其名,便是亦属执录宋家独有之“透青衫”。适才宋然正是将“透青衫”与“分水”合用,才得以觅机伤了瞿安。此前他已多次试将“透青衫”用在瞿安剑上,不过并不成功这手法似乎并不能令得内劲穿透过那把重剑。所以他才只能试借他物以此地而言,便只有这些可为屏障的大树了。以树干作衬递传他以前倒是在别处试验过,只是这回原也并不确定这般粗厚的大树能否成功,如今看来却原来也不难。那被他正面击中的树干一丝伤痕也无,全数劲力都透传向藏身树后之人正如他所愿。

  心中却还是一丝欢喜也无。瞿安早早逃去,若立时静心运功,趁着阴力还未附着于脏腑将之驱离身体,大概死不了。宋然只觉自己心内从未如此刻这般煎熬这或许是他绝无仅有的能杀死瞿安的机会了。他虽然胜过了瞿安,可也已经用完了自己的底牌,“分水”“照无眠”“透青衫”,他原本以为一个都不必亮出来,这一回若放瞿安就此离去,下一次绝无可能再用同样的招式得手。可用自己的性命踏进这林间冒险,他赌得起吗?他终究还是个理智至极又谨慎至极的人物,他从不允许一丝可能的意外。与其他一切比起来,他深深明白,自己的性命倘若因按捺不住一时的不甘而冒冒失失丢了,那才是彻底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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