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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水月镜花(十六)

行行 小羊毛 3588 2024-02-28 11:53

  单疾泉与凌厉打了招呼,笑道:“你今日布得一手好棋,只可怜了你媳妇为你忙前跑后,自己却怎么竟躲起来,面都不现。”

  凌厉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不是我喜欢装神弄鬼,只不过上岸匆忙,身上湿得透了,不方便见人。”

  单疾泉一怔,“你湿得透了你难道是泅水去了君山的?”

  凌厉笑而不语。

  单疾泉以手拍额:“我差点忘了。你当年为了一件任务,在水底下埋伏,一埋就是六个时辰,这点路途算得什么。”

  “在水底下六个时辰?”刺刺咋舌道,“这……这怎么做到的?”

  凌厉摇头:“刺刺姑娘,你爹随口说说罢了。在水下时辰是不短,不过真正闭气的时间没有那么久。”

  君黎心中暗道惭愧。他去见凌厉时,凌厉衣衫已差不多干了,他便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大概凌厉这样的人,只消闲闲散散在那里一坐,什么样的不恰在他身上也都不是不恰了。仔细想来,他若不是与凌夫人一起来的,今日中午,又哪有什么船可至,还不被人发现?单疾泉已大笑道:“算你运气好。若不是今日天气炎热日头毒辣,你说不定到此刻还是湿衣在身。”风庆恺也忙道:“待到了岳州,我叫人给凌公子准备几套干净新衣,好好休整一番。”

  “岳州?”单疾泉转回身来,“去岳州……怕是不妥。”

  “哦?”风庆恺道,“单先锋有何说法?”

  “我们正从岳州折返过来。”单疾泉道,“幻生界的船大多往那里靠去了,江陵侯似乎也有不少人目下驻在那里。依我看,为免麻烦,我们不如转而向南,往洞庭东南面靠岸,若是便利,之后我们便可沿着湘水一路往东返程。

  风庆恺也皱起眉头来,“你是说章再农带了人在岳州?”

  单疾泉点点头:“很不少。”

  风庆恺冷笑:“他敢欺上我的地头来,我风庆恺更不能避而不见了。”说话间环视了一下众人,“这样,一会儿船到了,我叫李文仲江一信他们两个送诸位往南走,风某先走一步,往岳州去瞧瞧,看他江陵侯在我的地头上能掀起什么风浪。”

  “风爷,我自是与你同去!”李文仲急道,“章再农来意不善,风爷岂能独自一人身入虎穴!”

  单疾泉见二人如此,略一思忖,打个哈哈道:“武陵侯这么说,倒显得单某人胆小怕事,不甚仗义了。那便这样,大家一同去到岳州,看看再说。”他心知纵使自己不去,沈凤鸣秋葵几人承了风庆恺的情,只怕也是非去不可的。

  风庆恺心中暗喜,料想今日与这几人结交,将来自然大是助益。旁人固已是强援,而有那凌厉夫妇二人在,再有什么样麻烦只怕也料理得来,当下大是心定。

  过了五更,接应的船靠了岸。那船刚现身时还是一片黑魆魆,可等众人起身上了船,天色竟已露出蒙蒙然的晕白。

  晨风习习。这日出前的时分,水天若接,山河如梦,大泽洞庭之美,直难用言语描摹。一行人于缓缓而行的船上各自寻到惬意之处席地坐下无声而望,竟不敢出声惊扰这片刻宁静。

  直到身边的刺刺忽然开口,那手指向空中“君黎哥,你看那里!”那里,一缕橙红在东面山头隐隐而现,似一抹艳墨落在了黑白的山水画,极快地晕染开来。君黎抬目去看。日出的刹那,那些那么那么好看的风景忽然都成了陪衬,就连静静倚在舷边的那些人儿,也都成了一个个浮华剪影。

  笛声不知是何时响起的,竟便这样悠悠扬扬地渗入了这片潋滟已极的霞色中。好像是叶笛。刺刺还记得那时在西湖水上,那片在秋葵唇间吹出那般动听曲乐的绿叶。她循声而望笛声从船尾传来,那个吹叶之人,长衣如画。今日之前,她不知道沈凤鸣也能将一片叶子吹得这样好听,甚至,这样宛然如诉。

  这是首什么曲子呢?霞色已蓬勃,原该将一切黑白意境染得热烈起来,可笛声怅惘,却总叫人觉得若有所失。刺刺看见,沈凤鸣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站在靠近船头的甲板,那个背影,一动也没有动。

  这一刻,她忽然好像懂得了什么。不那么懂乐识音的自己,尚且明白沈凤鸣这叶笛声中所蕴之意,她不信那个聆音会琴的秋姐姐,会不明白他要对她说些什么,会不知道该回应他些什么。

  她只是不愿意回应,所以,只能将自己这瑟然独立的背影永远地向着他。他所有的悠扬与怅惘,都是她不要的。他们的误会已经结得太深,深到无法可解,也不想去解。他们,大概永远也无法心无芥蒂地对望一眼,对话一句。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悠然思绪都被打断,回目去看,只见是单无意突用力拍了甲板,决然立起。自昨夜在月山南麓与娄千杉再度相见,他始终独避一隅,假作不觉,可闻听沈凤鸣这叶笛一曲,万种缠绵悱恻听在耳中只是痛彻心扉,他只觉这满天流霞,四滨露水,都要化作一生惘然向自己泼来。

  再美的风景,也终究不过倒影之水,虚无之镜。

  他狠狠咬了唇,又“砰”一声撞进船舱之中。沈凤鸣也断了吹奏,众人面面相觑之下,只听里面砰砰咚咚的,传来一通捶墙撞柱之声。刺刺忙站起了身来,要往舱里进去,却被单疾泉一把拉住,道:“随他去。你也劝不得他。”回头向风庆恺颇含歉意道:“却只怕损了武陵侯船上什么物事,单某回头定照价赔偿。”

  无意在三支之会上与娄千杉多有瓜葛,众人大都是见了,风庆恺心中明白,便也与单疾泉客气两句,不甚以为意。可刺刺到底有些担忧,听里头声音不断,只怕无意撞伤了自己,犹豫再三,还是要往船舱里去。

  她才方身形移动,一个人影已款款抢在她前头,体形婀娜,正是娄千杉。只听她向刺刺淡淡说了句,“我去吧。”便掀了帘子,往船舱里走进。

  这一下大大出乎了众人意料,只因娄千杉自来是不理睬无意的。不知是否方才的曲子让她心有所感,还是究竟对单无意怀了几分同情无论如何,只消她愿意与无意说上几句话,怕比旁人说上一万句都有用得多。刺刺心中悄然一喜,停步由她去了。

  舱中的碰撞之声陡然停止,谁都想象得出单无意的愕然。不过众人此刻的互望却又不免带了些善意的微笑。船依然在前行,日头已大半跃出了山坡。

  单无意已经看到了娄千杉嘴角难以名状的一缕浅笑。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对他笑的。他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明白,她是还要给自己什么希望吗?

  然后,他看见她伸出食指,在唇前轻轻一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无意识地点点头,真的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娄千杉靠近过来,柔声道:“你将眼睛闭上。”

  无意依言闭上双目。唇上忽然糯软,他难以置信地感觉到她温柔的双唇,心中只是剧跳,想要说什么,却又想起她方才竖在唇边的食指,竟不敢动弹一步。

  笛声止后,船上的气氛显得轻松起来,众人大多两两交谈,没有人注意一只小蜻蜓从船舱的后窗悠悠然地飞来。船是顺风,那蜻蜓像是随着风被送过来,就这样落在船首处秋葵的视线里。她随兴伸出手去,让它立在指上,与己为伴。

  沈凤鸣看着她,不自觉有些微笑。这样的她好像更有一些与这山水共存的灵动,比起之前始终僵硬的背影,他更愿意看到她对这世上的什么美好之物心有所属的样子,哪怕只是一只小小蜻蜓。

  他望着那只来得恰如其分的蜻蜓这小东西好像并不怕人,停在她指上,透明的长翼停止了颤动,甚至放心地慢慢收拢起来,淡柔色的身体也渐渐被朝霞映染成了一种血红……

  忽然一瞬,他整颗心都僵硬了,好像想起了什么莫大的恐惧之事。“快扔了!”他不择言地大吼了一声,弹身而起,从船尾向船头疾掠过去。船身因为他的用力过猛晃了一晃,秋葵也晃了一晃,侧身间看到从身后和身扑至的沈凤鸣,吓了一跳,怒从心起,抬手就向他推了一掌。又见他一手长伸而来,似要抓向自己手指,她自是决计不肯给他抓住,手腕向船头一让,已在他手臂的极限之外。

  这一让已让沈凤鸣心沉如冰。“不要!”他绝望而吼,可晚了。他看见那蜻蜓弯起身来,长长的尾巴就在此刻轻易刺入秋葵的指尖。一缕细微的刺痛让秋葵下意识一缩手,奇怪的滋味从指尖传进来,初时并不是痛,只是有什么东西沿着血脉一下子流入了心口。她回头想去看,可没来得及,沈凤鸣第二次的伸手,终于抓住了她指尖上的这只小小昆虫,在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一把将之扯去,过大的气力令小小虫子在他掌中被碾为酱泥,而秋葵适才击在他胸口的那一掌,才刚刚来得及将他的气血翻腾起来。

  只不过是这一瞬就算沈凤鸣沿着秋葵指尖血流的方向以最快的手法封住她周身要穴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晚了。他的面色苍白,不是因为那击在胸口的一掌,是因为一种足以击穿心底的绝望。太快了。刚才还在船尾对她温柔以望,可只是一瞬间,一切已被一只小小蜻蜓粉碎。船上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围拢过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或许只有他只有他知道这只小小的虫子有多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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