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将变暗,沈凤鸣已近了吴天童等几人落足的村落。还没走到院门口,一个人影陡地窜出来,喊道:“沈大哥!”却是无影。
无影这几日几乎每天都被沈凤鸣派了在城里城外走动,但昨夜沈凤鸣赶回城中倒是没及给他安排什么任务,料想他大概趁着这个空儿跑回来看爹娘同师父。不过此时的无影看起来一脸着急,一个腾身已跃到面前,也不等沈凤鸣开口:“……你可来了,温蒙他们回来了!”
沈凤鸣脚步一停。他早便料着温蒙等人这几天该能回了临安,闻言倒也不是十分意外,只道:“人呢?”
无影道:“在总舵。上午就到了,说有要紧的线索要当面告诉沈大哥,我就赶忙来城里找你,结果你没在一醉阁,阿合哥说你同单姐姐出去了,可也没说去哪了,我只好去找葵姐姐问,葵姐姐也不晓得,就说你好像提过有事要找我娘,我就跑来这等你等你快两个时辰啦!”
他一串连声解释着,说话间吴天童秦松等几人都迎出来。见过后,秦松便接过话:“听阿印说你要找我,是不是单姑娘回来了,要我回一醉阁伴伴她?”
“是想让你伴伴她,但不是在一醉阁。恐怕要你出个远门。”沈凤鸣将一应打算与秦松说了,末了道:“你先去准备准备,明日到一醉阁与刺刺碰面。我若赶得及,明日去送送你们,眼下却是要走了。”
秦松应了。吴天童那几个本来想留沈凤鸣吃顿饭,不过看他显然无心于此,只得罢了,叮嘱了无影几句,由得他跟着沈凤鸣匆匆离去。
夜暗迷离之时,苏扶风在家中得了沈凤鸣托人递信,言说另有要事,今晚无法接刺刺回一醉阁,恳留刺刺在武林坊住一晚,第二日天亮再回。其实苏扶风原亦有此心,毕竟暗器针法之授虽然言语上并不复杂,可手法演练上却须百般习练来回纠正,若刺刺心中挂念着少时便要回去,难免生出焦躁,还不如宽心在此住上一晚,随学随问。
但沈凤鸣所谓“另有要事”苏扶风不确定,是否他在今日下午的诸般查探之中又发现了什么要紧线索。瞿安这晚并没有回来,凌厉也依旧独自闭关,她心中被勾起的疑惑由是也无有询问或解答的方向,甚至无人可以诉说。
此时的沈凤鸣已然与无影回到了泥人岭。温蒙等人是他秘密派去调查阿角等人身死真相的他们既然那般确切地说了“有要紧的线索”,那么眼下的诸般调查想必都不如赶回去听温蒙几句话要紧。即使总舵里眼下看来没人有什么问题,可就连温蒙和无影都知道该催促他赶快回来,他自亦不想冒夜长梦多的险。
温蒙等人回来已有了大半天,一身赶路风尘此时已经洗去了,但焦躁依旧写在脸上。沈凤鸣也不多话,将几人召入隔间,便问:“有什么发现?”
“我们找到了。”温蒙将一张折得极小的纸展开再展开,直至平铺无遗地展现在沈凤鸣面前,“黑竹令!”
这三个字令沈凤鸣头脑中“嗡”地一声,只觉得头皮都发了麻。那张假令黑竹令!不是他几乎已确信的伪制“金牌令”,却竟是他根本没有仔细考量的那个可能“黑竹令”。
这一道令文虽然几经折叠辗转,但纸墨无差,文字清晰,那般熟悉的笔迹和与记忆中并无偏差的颐指印鉴,无不清清楚楚地向他叫嚣着这不是什么假令,这是一张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黑竹令。可这又如何可能?夏琰就算再失了十二万分的心,又如何可能亲手签出一道欲取他生身父亲性命的命令?
他在最近的一张椅上坐下,双手支额,勉强冷静了片刻。他然后将灯移近,将芯拨到最亮。“你们先坐下。”他声音微颤。他不想在被这么多人紧张围看的气氛里作出某种判断。他还有许多细节要读。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相信真真与伪真之间,终还隔着一
层破绽。
“仔细说说,找到这张‘令’的前后情形。”他沉声。
温蒙看看左右:“……那我来说吧。”
他吸了口气:“我们照着沈大哥你让无影给的地图,在那一带搜挖了好几天,找到了兄弟们的尸首。那里天气和暖,又近水边潮湿,尸身已有些……不太好了,况且我们没几个人,尸首……却太多了,我想是不可能都运回临安来让沈大哥你检视,所以只好就地查看。他们身上衣物之中是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想了想,即便当时有,想必夏家庄为了获知他们的身份定已搜过一遍,若有什么早就拿走。便就只好先查验了死因致命伤却是不尽相同,看起来遭遇的强敌当不在少,手段各不相同,唯一的只是下手都极狠辣,我都不敢想,当日是什么样的恶战,竟能令得我们全军覆没。我晓得你不是要我们查凶手的下落,但若你从夏家庄问到些什么来,可须告诉我们!”
他又吐了口气,方道:“原本到这里都没什么与‘假令’有关的发现,但是整理尸体上搜寻出来的‘无用之物’时,我看到其中有颗白蜡丸子,便突然想起来以前听说过马斯他们那的人,出任务时都要备下一两个硬蜡丸子,将身上容易泄露身份或是机密的东西都封在丸子里,必要时便吞入腹中,防得万一任务失败,被对手搜摸出了门道倘最后能得无事,这东西还能原样屙出来。那颗白蜡丸子是空心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可会随身带这样蜡丸子的人,我心忖着,是不是有可能保留着当初马斯这般做法。”
沈凤鸣没有打断他,他便接着道:“那个身上找到白蜡丸的人,我不认得我起初以为这次去的都是我们这边的人,剩下不认识的尸体乃是被击杀的敌手,可既然带了蜡丸子,那人便应是以前跟着马斯的,也就是说,不认识的那些也是我们黑竹的,这是死了两拨人!我们就商议了下,左右也没有新的法子,便只能只能从那人着手,说不定他真吞了有线索的白蜡丸子在肚子里,所以就只好剖开他的肚子……结果他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只好把不认识的一个一个地剖下去在第四个人肚子里找到了一枚蜡丸。这道‘黑竹令’就在里头封着,虽然叠得很小,但完好无损,展开之后,再以令签常用的方式三折回来,骑缝上的字和印都还能对得上。方才我们也跟几个马斯那头来的打听了,他们确实有吞蜡丸这个做法,反正且不论这些,至少这张黑竹令不是谁都能造得出来的吧?”
沈凤鸣凝神看着那张黑竹令。温蒙忍不住道:“这事……到底是怎么说?真是……是大哥的命令?”
沈凤鸣沉默不语。就连自己都无法寻出这纸命令的一丝破绽,黑竹之中任谁看到,当更绝不会怀疑它的真假。
“你觉得呢?”他反问。
温蒙犹豫了一下:“我……我说我心里的想法,沈大哥别生气。我是看这确实是大哥的笔迹,还有那个扳指印鉴,我们几个还拿以前的对照那每条刻纹压印,正面的,侧面的,三折过来的,都分毫不差,若说是假的,也太过难以置信,我不敢想有人有本事从大哥手里偷了黑玉扳指刻印,还有本事把笔迹折法都模仿得一模一样。大哥走前那几天心绪起伏很大,或许是在特殊的心境之下发了这道令,比如,他……对青龙教恨之入骨,竟发战书领禁军前去复仇,自然有可能在那一阵也憎恨上了与拓跋孤有姑表之亲的夏家庄。”
沈凤鸣面上并无表情:“他在出发去青龙谷之前,派了禁中殿前司二百人前往护卫夏家庄,你却说他是憎恨上了夏家庄?”
温蒙摇头:“我没说定是如此,只是只是实难相信有人能将黑竹令伪造得毫无破绽,便只能尽力猜测大哥这般做的理由,想来想去,只想出这一种可能。”
“我与你正好相反。”沈凤鸣道
,“你首先认为不可能有人伪造出这样一张黑竹令,自然只能竭尽全力去寻找君黎如此做的动因;可若我相信这件事绝不可能是君黎做的,那么,无论伪制如此完美的黑竹令有多离奇多匪夷所思,我定必会剥茧抽丝,寻出其中的手段。”
一旁的无影闻听沈凤鸣这话,才敢出声插话:“没错没错。我不会写字,但我看人家写字都照着本叫什么,临摹,对临摹肯定是能学别人的字体,至于那个用作压印的扳指,肯定是被偷了呀!”
沈凤鸣不置可否:“这张令先放我这,我再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温蒙摇摇头:“这黑竹令还不够?”
“行。你们先休息去,我想到什么再问。对了,叫下骆洲他们两个。”沈凤鸣道。
“骆洲他们两个”便是沈凤鸣得知“假令”一事那个晚上碰巧在总舵门口值守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便叫骆洲。也不知算是走运还是背运,两个人守夜那天逢着沈凤鸣随手点了,得了授意这一个月天天给众人记录报到,心腹当还谈不上,不过在这人心不稳的黑竹,暂时谁都让了他们二人几分脸色。温蒙等虽说刚回来,却也听说了,当下便应了,自去找二人进来。
“沈大哥,我说的对不对?”无影趁着没人的当儿急促促地问。
沈凤鸣笑笑:“对。”
无影还没松下一口气,却见沈凤鸣手一翻,那枚深幽的黑玉扳指正躺在他手心里。他大是惊了一惊,沈凤鸣已道:“只可惜,这东西,君黎亲手给我的,一天也不曾落在别人手里过,你要是与人说被偷了只怕人人都觉得是我偷的。”
无影没来得及说什么,外面两个少年已进来了。沈凤鸣将扳指一收:“你们两个过来,先写几个字。”
两个人惊疑不定地由着沈凤鸣指挥在随身的记录册上方正写下了“夏铮”两个字。沈凤鸣扫了眼,“这两天把总舵大家伙儿的‘字’都收集下。”
“大家伙儿的字?”两个人面面相觑。
“每日他们来同你们报到的时候,叫他们也试用正楷写这两个字。”沈凤鸣道,“‘夏铮’,每个人都要,不会写字的也让他们学了写,后日一早给我。”
两个少年虽然未明所以,还是应声自去。
其时已是子夜,寒意深重,沈凤鸣便遣无影自去休息。他独个在这隔间中坐了许久。他说的当然不是大话无论看起来有多么像,他还是深信,这纸“黑竹令”与夏琰无关。而一旦预设了这个假定,他求解的方向便也确定了。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人或是,有那么极少数的人极是聪明也极谨慎,能够将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完成。可正因为那些事情太不可能,反而让嫌疑者的范围变得极小,而那些用数倍于常人的机智与小心才做到的完美外表,也一定会留下数倍于常时的破绽机会。
他只有点颓然于在苏扶风那里作出的假设又错了这件事与“金牌”没有任何关系,也即是说,认为是瞿安暗中盗用金牌造出假令的猜测已属无稽之谈。可瞿安真的便此洗脱嫌疑了吗?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复刻出黑玉扳指上的精细纹路,那个人难道不正该是擅于机关的瞿安?而,他当然也见过夏琰当初在那一纸契约上的签字,熟悉黑竹令惯常的三折对页,以他那操弄精巧器械的稳定无匹的手,是不是便能够不偏不倚地骑着纸缝,描出任何一种笔迹?
他叹息着吹熄了灯,走出室外。瞿安当然有能力做到这两件事,可夏琰从来也并没有与瞿安有过书信往来,瞿安也久不与黑竹打交道,他最多只是偶然见过夏琰的字正如无影所说模仿到如此相似的地步,常人唯有‘临摹’可得,单单凭借记忆几乎不可能。同理,他常年居于外城,黑玉扳指理应从来没有落在他手里,他再是什么样的机关圣
手,也绝无可能凭空复刻出这么复杂的东西。
终究还是无有任何证据,所以,无法自圆其说。沈凤鸣握紧着手中的扳指,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大约是太累了,所以总似抓不住那个看似已很接近的答案,绕不过那团明明好像很容易挥散的迷雾。他决定还是先好好睡一觉。也许在那个睡梦里,他能够得到些什么灵感,最少他能把所有那些真真假假的头绪,都辨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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